第11章17
工作室设在商场四层,通常这一层的大多数门店要么售卖儿童玩具服装,要么就是搞儿童舞蹈音乐、机器人这类兴趣培优的。这家却特立独行,玩针织,既面向小孩也面向成人。
他的钩针课程常常人满为患,几乎清一色女学员。一方面是免费,另一方面就是学员们的心照不宣,谁不爱漂亮人,更何况还是名稀有的男“织女”。漂亮人教东西时的那股认真劲,别提有多吸引人了,看到就是大饱眼福。
这天周四,尽管是工作日下午,可来的学员什么年龄层次的都有,有五十岁以上的成熟女性,也有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像大学生的年轻女孩。
景逸按部就班地教课。他今天举的例子是如何钩几何形,如何圈织用针,如何片织用针。他很有耐心,向学员们边讲解边动手演示,并且在大家上手钩时,也一直从旁指导。
一个半小时很快结束,下课后,还有不少人环绕着他,向他问问题。
像一个大姐姐。偶尔会有年轻学员这么评价他。年纪更大的,会认为他看起来虽冷淡,但性格很温柔,待人有理有节,没有那些招人烦的大男子气息。
当然,他人对自己这些私下的讨论,景逸是完全不知情的。他心无旁骛,只做该做和想做的事。
收拾东西时,有人过来找他,并递来一张名片,上面没有头衔,只有名字。
对方是位看起来很优雅的中年女士,穿着简单偏休闲,但料子绝对不便宜,是那种低调的时髦,不经意的高级。
她介绍自己是做服装的,最近开始研究针织,想在新一季做些关于针织的款式。
景逸默默听着,并没有附和。他大概猜到了对方来意。
果不其然,女人笑着问:“景老师,有没有兴趣拓展一下自己的工作?”
他面无波澜地回:“最近没有呢。”
女人似乎并不尴尬,也不泄气,“那您收好我的名片,也许将来某一天您想通了,我们会有合作机会呢?”
这话让双方都留有转圜余地,景逸又不是一根筋,顺着台阶下,“好的,说不定以后会有。”
坐地铁上,他把那张名片拿出来端详了一会儿。李绾,这名字好熟,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算了,他把名片重新塞回口袋,不再多费脑细胞。
一进门,他就看见梅玉杰和景立诚正兴致勃勃地拆一个大包裹。
他随便问了句,又买了什么呀。
梅玉杰朝他招招手,故作神秘地说,小逸你快过来看。
他皱着眉走过去,看见了一片绿色包装,感觉都是食品。朴实无华的塑料袋上面无一例外印了“原生态、有机农家”这种广告词。
梅玉杰拿出来一件一件向他展示,有压缩包装的各种豆类,还有罐装花茶,和一些干果蜜饯。
梅玉杰卖关子问他,猜猜是谁寄来的。
他瞟了眼邮寄面单,那上面的寄出地,他前几天恰好从某人口中听过。
“陶孟青,是吧。”
梅玉杰喜笑颜开,“你这是交了个好朋友哇,他可真懂礼貌,就算去别的地方工作,还总是念着咱们家。”
景逸想说,误会了,跟他真没到那么熟的地步。但大概会越解释越麻烦,索性又将话咽回肚子里。
“妈妈,”景逸问,“你和陶孟青私下有联系吗?”
梅玉杰警觉地乜他一眼,“怎么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景逸摇摇头,“没,下一次他要是跟你说要寄什么东西到家里,就提前拒绝吧,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要不然总觉得欠着他的。”
梅玉杰眼珠滴溜溜一转,“你说得很有道理,无功不受禄……嗯,好的,我知道了,下回我注意,保证不收了。”
得了梅玉杰的口头保证,景逸算安了一半心。因为吴漾,让他心有余悸,这么多年都不敢拓展社交,他不允许“家”这座堡垒,作为最后的避风港,被外人潜移默化的渗透,变得岌岌可危。
回房,他主动给陶孟青发微信,让他不要再寄东西了。陶孟青可能正好闲着,立马回他,振兴乡村经济嘛。
他不接受他的调侃,下最后通牒,你再这样,我就拉黑你了。
陶孟青没有打字,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杀过来。他摁断,陶孟青继续,很有穷追猛打的意思。
对不起,不要删我,好吗。陶孟青只好发来文字“讨饶”。
他回了六个句号。
陶孟青说,下一次,我绝对不贸然给你寄东西了,不,以后都不这样。
他冷淡地回,Ok。
陶孟青先是发了个可怜巴巴的熊猫动图,然后问,景大大,那以后我还是想找你改娃,这可以吧。不要拒绝我,好不好。竞价也可以的,只要给我排期。
他老着脸打字,公事公办。
陶孟青迅速转移话题,景大大,今天鱼泡泡抽盒机上了新IP,好像是和一个艺术家合作的限量款,只在线上发售3000套,你抽不抽。
景逸默默想,抽不抽关你什么事。但“限量”两个字,又让他DNA动了,身体果断“出卖”了灵魂——他退出聊天页面,打开小程序,订好提醒闹钟,又点回与陶孟青的对话框。
抽,抽你个大头鬼。再抽就穷死了。他给陶孟青回。
大暑来临,今年似乎格外热,家里的中央空调就没怎么停歇过。
因为热,小宝直到太阳下山,地面不烫脚前,都不愿意出去溜达了。
景逸怕冷不怕热,他甚至因为害怕关节受凉,在空调房里穿得都是长袖长裤。
景立诚这几天身体状况不太好,血糖嗖地升高导致皮肤痒,这痒一到晚上就抓心挠肺的,搅得觉也没法睡了。他又不愿意住院,只能频繁出入医院,好在最近景淳放了年假,可以每天作陪。
从医院回来后,景立诚很是疲乏,景淳扶他进屋,他直接就上床补觉了。
邻居在篱笆另一侧招呼梅玉杰,问她刚摘的新鲜豆角要不要,同时关心起景立诚的病情。梅玉杰站在阴凉一侧,和邻居絮絮不休聊了起来。
景逸在楼上,正埋首织一件女士钩花吊带背心。
时间回到一周前,艾随意浏览时尚网站时,一眼相中某大牌新推出的一款度假风钩针背心,可惜囊中羞涩,没法果断剁手买。她约景逸出来时,把图展示给他,问他可以照葫芦画瓢,钩个类似的吗。
景逸表示难度不算大,可他不怎么喜欢模仿别人。艾随意软磨硬泡说,大师都是从模仿起家的啊,你行行好,帮我节约点儿银子吧。
景逸被她这歪论逗得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再过几个月,艾随意即将离开,就当自己送她件临别礼物吧。
他说,这样吧,我不会钩得一模一样,要不然这就是侵权了,我可以重新设计类似风格的,你觉得可以吗。
艾随意双手赞成,大呼万岁,恨不得把他抱起来举高高转圈。
“你是我的神!”她不顾还在人头攒动的街头,兴奋大声地说。
景逸被她的夸张姿态弄得脸红耳赤,只说:“行了,闭嘴吧。”
他低头太久,脖子、手腕也酸了,便从座椅上站起来,活动身子。景淳这时在楼下叫他。他疑惑地走出房间,问怎么啦。
景淳嘴巴一努,憋不住笑了,笑得有几分得意,还有几分戏谑。
景淳说,他在浇水的时候,陶孟青忽然出现在篱笆附近,就这么淋湿了。对,又一次。严谨点,这一次比上次更甚,是迎头淋湿了。他还补充说,陶孟青这人估计眼神不太好,对着自己喊叔叔。
陶孟青也没尴尬,只是望穿秋水似的,盯着景逸一阶一阶的下楼。
见景逸下楼后一言不发,陶孟青忽然心里一紧,“对了,我特地提前跟你妈妈打过招呼了,说今天可能会来,她说没问题,家里有人。”
景逸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用拍戏了?”
陶孟青嘿嘿笑了两声,“我这段时间本来就不用拍戏啊,我给自己放假了。”
“真好,”景逸毫无感情地说,“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就是爽。”
陶孟青觑着景逸脸色,总觉得怪怪的。之前,景逸虽谈不上热情,可不会像今天这样冷嘲热讽。他感到一丝惶恐。
“换件衣服吧,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了。”景逸忽然说。
“没关系没关系,待会儿我要不去太阳底下晒晒。”
景逸交叉双臂在胸前,看他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这个天气,你想被晒中暑啊?”而后叹了口气,“跟我上来吧,我找件T恤给你换。”
听见这话,他终于松了口气,屁颠屁颠跟着景逸上楼。
进了房间后,陶孟青忽然局促起来,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无意中撞进了暗恋女孩的深闺。他僵直地立在门边,等着景逸给他找来干净衣服。站得有些久,他便下意识扫了几眼周围。
整个房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张亮着的工作台。
陶孟青忍不住凑上前去。
上面摆了琳琅满目的东西,装工具的笔筒里,分门别类地插满了各种画笔、钩针,毛线团堆在一角,有的被拆散了,有的还裹得紧紧的,像闪闪发光的雪团。中央摆得正是那件刚刚有了点儿雏形的钩针背心。
台面往上的墙上,钉着一张浅咖色的毡布,各种纸条、明信片、便利贴等等,被图钉眼花缭乱地牢牢按在其上。
他的眼神蓦地凝滞了,锁在一张名片上。那上面的人名,他非常熟悉。
“你在看什么?”景逸冷不丁从他身后冒出。
他有些慌张地转身,与景逸面对面。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心脏可以跳得如此之快。
心跳覆满耳膜,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