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22
她皱了皱眉,仰头看着他,仍有痛惜:“你此刻若罢手,淮南百姓,尚能逃过一劫。不管历代淮南王是否当真存有反心,但你陆氏治理淮南百年,难道便没有真心吗?你便要看你治下百姓,如此死在你的手中吗?”
陆喻文忽然笑了笑,他今夜卸了那些沉甸甸的心思,语气反倒有些松快了:“郡主多番劝我,难道当真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他想要什么,慕芸当然知道,不过就是血债血偿的公道。
“若先帝仍在,你想要从他那里讨回一个公道,我定拦你。可我皇兄,又做错了什么呢?”
陆喻文看向她:“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便活该如此?”
慕芸看着他忽然顿了一下,这一场乱局,原本谁都没有错,不过有人不甘有人自保,错在帝王多疑却又心软,可先帝已死,他要的那条,早无处可讨。
“我曾问阿寅,若有朝一日知晓你我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该如何。”她看向陆喻文,继续道:“他说,他愿用性命替你我抵过。”
陆喻文看向慕芸的目光忽然动了动。
慕芸这么些天的忧虑、惊惶还有难过都忽然平静下来。
她仰头看着陆喻文,灯火将她的眼眸照得明亮:“我承皇兄的照拂庇佑这么年,若殿下非要他的性命抵过,那我,甘愿代他受过。”
“你在这世上一人独行十年,冥府阴寒,这一趟,我愿意陪你走。”
陆喻文只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下。自顾斟了两杯酒,而后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
“可以。”
慕芸垂眼看着杯中清澄的液体,灯火投在其中,晃出一圈耀目的涟漪。
她动了动手指,抬婉接过那杯酒,看了他一眼。
她白皙的指节捏着玉色杯盏,相得益彰得好看,陆喻文的视线却在一瞥后投向了她手腕上垂下的那一点朱红,似乎想到什么,他眸中溢出些欣然喜色来。
“既是同路人,你我便坦诚些。没想到你我自京中一别后再重逢,这般同坐共饮,竟是在这…将死之时。”
他说起将死,却似乎一点儿都不难过,反还有几分欢喜。
慕芸握着手中杯盏,同他说起幼年往事,忽然道:“我其实时候看着阿寅的时候,我也会想,你入京后若便呆在京城了,会不会,就不会如此了。”
“会。”陆喻文笑着觑她一眼:“若在京中,我恐怕活不到现在,自然不会这样的机会。”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你知道慕延祯错在哪吗,他错在…对我父亲母亲动了杀心,却没能将我一起杀了。”
慕芸又沉默下来,她微微垂下眼,半晌后才轻声道:“他原本,也不是多坏的人。除了那件事…他其实待我一直很好,他也曾抱过我哄过我,待几位叔父也不错,有什么好东西,也都记着父亲和几位叔父的份。可是,三位叔父反了…”
她转了转手腕,晃了晃上头的镯子,看冰凉玉色泛出烛火暖光。
陆喻文看着她的动作,慕芸这人,从小被关怀着长大,幼年的那些事情又因为忘却因此对她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所以她能无忧无虑的长大,能将一颗纯善的心养得很好。
他初见慕芸时,她还尚未经凉州一事。彼时他刚经变故,尚未来得及安置亡灵,便要入京向仇人谢恩,何长史一时间教不了他许多,只能告诉他先忍下,撑起了淮南王府,才有可能替父母亲报仇。
没人会将一个十二岁的稚子放在眼里,他入京得了为难也只能隐忍,她携花打马而来,三两句话颇不讲理,却解了他的难。
她便如破晓之光,在他灰暗的天地间,不由分说地照进来一束光。
后来他得知了凉州变故,他担忧也有欣喜。他们以为他们遭遇了同样的事情,自此便是天涯同路人。
但却并非如此,她病了一场,却依旧肆意明媚,同从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其实,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
他想将那些欢喜明媚从她眼中剥夺,想让她知晓苦痛,想将她留在黑暗里,陪着自己。
可当她夜半而来,当真失了那些光彩的时候,他又并没有多少欢喜。于是他知道,他想要的不过一寸只照的他、与他同行的光。
可是光在外头,只是恰巧照进来,并不会随着他走。而他,没有出去的路。
“不提这些无用之事了。”陆喻文忽然摆了摆手,然后动作缓慢地以肘撑着桌面,笑看着慕芸:“你要陪我共赴黄泉,你舍得柳蕴然吗?”
他说这话说得极其轻巧,仿佛共赴的不是黄泉,只是出去逛街那样简单。慕芸伸手握上那对镯子,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舍不得的。”
陆喻文忍不住哼笑出一声来:“你都答应我了同我一块了,也不遮掩做个样子出来,弄得倒像是我逼你似的,好生叫人嫌弃。”
慕芸酒都喝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也不同他客气。她红着眼哭道:“我反正都要同你去死了,还不能舍不得他吗。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夫君啊!”
“嘁。”陆喻文瞥她一眼,忽然从一旁丢出个小匣子丢到她面前,止了她的哭声:“这么舍不得,那边多看看,一会儿死了可就再见不着了。”
“这是什么。”慕芸吸了吸鼻子,一边问一边推开了匣子上的木片,取出了的一堆纸条。
那些纸条绵绵软软的,满是皱痕,像是被揉搓捏扁后又展开的。
她就着灯火将上头的字看清,又开始哭。
“你还拦柳蕴然给我写的信,你好不要脸。”
“谁知道他给你传信有没有写什么机密,我拦下不是很正常。”
“那你看过没有问题了就不能让塞回去继续送到我手里吗?”
陆喻文又嗤笑了一声:“我看起来这样好心?”
慕芸懒得与他争吵。
陆喻文此刻浑身都疼得有些发抖,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强忍着腹中灼烧的痛苦,他就这样靠着桌子,看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看柳蕴然的那些字条。
她看完了字条,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你这毒酒到底什么时候发……作……”
慕芸的话忽然顿住。
陆喻文此刻满头是汗,面色青白,终没忍住吐出口血来,整个人栽倒下去,吓得慕芸下意识地起身扶向他。
他已经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却还是勉力笑了笑,回答了慕芸的问题:“现在。”
慕芸此刻是真的有些慌乱,她先前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都没这样的慌乱。
陆喻文血吐得停不下来,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抓,只能揪着他宽大的袖袍:“你、你不是说…要我陪你……”
陆喻文看着她笑了笑:“你心不诚,我不稀罕…”
慕芸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陆喻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给他赔命。
“慕芸。”陆喻文喊她,“你别哭了,我托你一事。”
慕芸连忙止了声:“你说。”
“劳你…照顾好阿寅…别让他拿性命陪我……我……”他已经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了,他浑身疼得近乎失去知觉,却还是勉力将这句话说完。
他倒在地上,满身鲜血,一片狼藉,说罢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他说:“……我不值得。”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陆喻文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没有痛苦的抽搐颤抖。
慕芸也跟着静了一会,她仰头看向一旁的烛火,眼泪控不住地流下来。
外头隐约想起慌乱的人声,她忽然想到什么,胡乱擦了眼泪,跌撞起身往外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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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众人惊叫奔走,外头隐约响起兵戈之声,应是祁王领兵入府了。
但她根本顾不上这样,她略转头看了看,漆黑夜色下,西边隐约闪出光亮,灰黑的浓烟飘摇而上。
她急忙往那处奔去,几次险些跌倒都不曾停歇。
“阿寅!出来!”她一边跑一边喊,房中浓烟滚滚而出,火光多在房中,应是刚烧起来不久,还未能将此地彻底吞没。
她刚到门外,就被翻滚而出的浓烟呛得喉中一窒,激得眼睛发红,泪流不止。她只能拿手捂住口鼻,低下身来,努力拿空出的手挥开烟雾,才勉强看清屋内的情形。
屋中火是从后头烧起来的,如今已经烧了将近快一半。
张寅就在中间,听见她的声音,略有些错愕的向她望来。
慕芸冲他大喊:“你给我出来!”
张寅未曾应他,只是稍静了一刻后,缓缓立直了身,抬起手来,跪伏在地,同她恭敬而认真的行了一个大礼。
慕芸才没心情受他的礼:“你若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张寅很明显的顿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未动,只是冲慕芸喊道:“请郡主保全自身。”
他身后的火舌疯狂舔舐而来,慕芸不欲再同他浪费时间,起身便要冲进去。
“阿芸!”她身形一振,手臂忽然被一只手扯住。
她红着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去。
柳蕴然抓着她往后扯了一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
慕芸一颗惊惶的心便忽然安定下来了,她站在那里点了点头,仍有些发懵。
柳蕴然见她安静下来,转身踏入室内。
里头的烟反没有外头的多,他一眼便瞧见站在火中的张寅。
张寅是绝对没有想要牵连别人的意思的,他此刻看见有人进来,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柳蕴然看了看他站的位置,好在火烧得不就,梁柱尚能支撑一会,他在的地方还算安全。
他冷着脸冲过去挟起他便向外跑去,张寅唯恐连累旁人,此刻连挣扎都不敢有一下。
外头的兵将也已经赶过来了,柳蕴然挟着张寅,牵过慕芸,同来人吩咐道:“先将火灭了。”
“是。”为首的一人同他拱手应下,随后便开始张罗手下的人:“快快快。”
待走出人群,柳蕴然才将张寅放下来,唤了个正要去别处搜寻的人:“带他去休息。”
那人应下正要离开,慕芸忽然唤住了张寅。她蹲下身来,理了理张寅的衣襟:“阿寅,殿下托我告诉你,他不需要你拿性命陪他。”
张寅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轻轻道了声:“好。”
如果王爷的愿望是要他活着,那他便活着。
慕芸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让人领他下去。
待张寅走后,她忽然一下往柳蕴然那边栽去。
柳蕴然心中一惊,连忙伸手揽住她,防她再跌下去。
慕芸低头埋在他颈侧,翁声道:“我好累,你能不能背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