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安慰186
柳芳倾没说下去,身躯再次滑落,佟飞旭抬臂将他接起,紧紧拥入怀中,指尖无措地架住后颈,摸着颈脉。
佟飞旭深埋他颈侧,发了颤。
泪过眼尾,融进血中,柳芳倾侧头与他相靠,无力合眼。
“你……有幸就将我忘了,若是不幸……”
声音渐弱,柳芳倾平静若熟睡那般,止了呼吸,再无声响。佟飞旭已经忘了那日是如何离开的风颜楼,只知道在收到降书后,他剔出了柳芳倾的指骨,挂在胸前。
尸身成灰,他一路带在身旁,自皇都奔向章州,再到关州。他马不停蹄,麻木地见过遍地哀鸿,至今日望向晚霞那刻,却忽然很想带一人来看。
四方院墙之外的傍晚,是广阔天地间铺出的一片紫红,他走出几步,手臂揽来山风,却觉得虚空。
胸口后知后觉地感到压抑,积蓄的热泪堵在其间,忽而痛至迸裂。
他想到,柳芳倾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时红霞漫天,跪地的一具身躯似被剥夺了什么,段绪言看他紧捂胸口一言不发,哭得像个哑巴。
段绪言仿佛看到了将要失去阮青洲时的自己。比佟飞旭更不幸的是,他还不明不白地失去了柳芳倾,到无可挽回时,才知道真相。
他什么都没再和阮青洲说,也不能再说,压制的痛苦和消沉内化成狂躁和不安,让他疯癫一般要寻到安慰。
他只剩阮青洲了。
急于发泄的悲痛内化成肢体相触的欲望,拥抱不够,他自触摸间顺腿抚上,推高了阮青洲的衣摆,却再被惹起欲火,自胸膛吻上了脖颈。
汤药的苦味没过舌根,他在深吻中俯身压下,融进阮青洲的体温。
“青洲,求你,爱我。”段绪言在夜中沉声索求,至交缠相融时与他胸口相抵。
热汗沿胸廓沾湿两人的肌肤,在起伏间蹭开,段绪言吻过阮青洲遍身,轻柔地固定着他的伤臂,配合他的喘息递送着快意。
阮青洲淌了半身热汗,陷进被褥时将脸埋在他的臂弯。脊背被掌中细茧擦蹭出麻意,阮青洲仰脖呼吸,贴近他的鼻尖。
段绪言低头吻上他的肩背、脖颈,扶过他的侧脸,张唇吮进软舌。湿濡的爱意在舌尖处勾连,心跳已在耳边剧烈难平,段绪言珍爱地摩挲他的肩头,自后搂上,把人纳进怀中。
阮青洲睁眼静望近乎残废的右手,许久没动过。段绪言顺小臂抚上,缓慢地摸上腕骨,极轻极柔。
“他的报应,不会太晚。”目光冷下几阵,段绪言不疾不徐地带过一句,手间耐心细致,替他抚平痛意。
阮青洲缓缓眨了眼眸,轻声问:“北朔帝没问过什么吗?”
听他提起段承,段绪言稍稍停顿,掩过不高的情绪。
“没有。当初段世书以救我为由伤了一臂,旁人都以为他重情重义,陛下也不例外。我遇刺一事暂无凭据,与他又皆是储位相争的人选,此时若到御前言说,空口无凭,更容易被人反咬一口。”
听他忽而改口不称“父帝”,阮青洲留心,却听段绪言继续道:“但传开戴家之事的人,应当不是他。”
阮青洲微微抬眸,指尖蜷动,被他压身抱来,连同指节也拢进掌中。
段绪言说:“我派人彻查过,关州无人拓印过类似文书,那时段世书也远在皇城,况且一封加盖御印的手书于北朔人而言,也难伪造,所以我想,传出此事的,就是南望人了。”
——
“南望。”
一杯清酒微晃,幽深地牢仅一盏烛火微弱,那人抬杯轻笑,便听锁链拖响,一人双手蒙头,惧怕地蜷在墙角。
“和安侯起兵南望西侧,一举夺下息州,现起义兵日益壮大,有向南北两侧包围皇都的态势,”张遥停顿饮酒,品着余味,“义父,您要和这座破城共存亡吗?”
杯盏轻放,粱奉猛一转头,被剜瞎的双眼结了层厚厚的翳,藏在乱发之后可怖又恶心。他看不见人,听声警惕地避着,双手便攀过湿臭的地面,带着仅剩半条腿的身子拖过地面,剌出铁链刺响。
张遥将他囚在府中的地牢里,对他动了极刑,剜了眼也剁了腿,仅留他一双耳朵辨声,看他惧怕得抱头鼠窜时,最是觉得痛快,可见得多了,便也没了意趣。
张遥停步,冷漠乏味地看着他,说道:“即便恶心透了你,还是多谢义父当年交代出了东厂旧部的下落,我左寻右找,终于寻见一人用以保命才藏起的手书,阮誉之亲笔书写,加盖御印,很有用处。先自佟飞旭眼底传至戴赫手中,再往关州送去,传遍北朔,虽没我当初所想的有趣,但总算是促成了今日的局面,若是来日戴赫成了新帝,我也算他的开国功臣了,义父,比起你,我可是有作为多了。”
言罢,张遥发笑,却似阴晴不定,忽而冷脸止了声。他轻蔑眯眼:“可惜哥哥他,什么都没看到。”
目光漠然至冷血,其间曾经有过一次的慌乱,就是在奉旨亲自监斩刘客从的那日。
东宫宫人赐死时,刘客从下狱,此前他千方百计与张遥撇清关系,为他洗脱前尘与粱奉的所有关联,送他入宫进了十二监。
张遥确实足够聪明,很快攀上了司礼监的秉笔之位,却亲眼见刘客从被人押进刑部大牢,受尽刑讯。
刘客从已然接受死亡,只要张遥替他报仇,不计代价。张遥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本以为自己能和刘客从一样,坦然接受刑场上的斩杀,却在刀锋落下的前一瞬失了方寸。
他从未有过这种无力感,见刀斩头落,一片血红溅得台下众人嫌恶唏嘘时,他竟无措得发虚。
他竟到这时才意识到,死亡好像是一种根本无可挽回的东西。
刘客从死了,他的骄傲给谁看,胜利与谁共享,夺来再多的江山又能与谁共主?可一切还是晚了,张遥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只不过是成了刘客从报复这个世道的……工具。
可他还是心甘情愿,所以稳坐刘客从一直想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折磨透了刘客从痛恨的粱奉,再怂恿向关州开战,报复针对刘客从的阮泊文,毁掉南望。
“我做到了啊。”张遥踢过地面锁链,望着粱奉乏乏说道,却见那人生出阵激灵,骇至失禁。
一点意思都没有。
张遥转头离去,步步上阶,至推开房门前深深缓过一口气,露笑行至床边,轻掀被角。
一副森森白骨静躺其间,散着淡臭,张遥平日极其爱护,只因天气渐热方才又有了腐臭。他不甚在意地侧躺在旁,合眼伸手触上,指尖就如抚见肌肤,缓缓勾出轮廓。
刘客从才不会这么顺从,即便有事所求都要对他咬上几口。他怎么会喜欢呢?
张遥想起少时偎他怀中被悉心照料时的场景,莫名就觉得喜欢。都已情愿地染上尸骨的腐臭,他也不想弄清喜欢的缘由了。
不重要。
张遥提来手骨放至腰间,同年少依偎着那般蜷在白骨中。
“再等等吧,”张遥合眼入睡,“再等等,我们就能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