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寒灰更然 1
“带你去又有什么用!”夏知嵩一把将张狂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开,声音哽咽:“姐她——”
张狂低头, 很轻地说了声:“抱歉。”
她伸出骨节明晰的五指, 流溢的灵力汇聚起来, 却在刚影影绰绰显出花瓣形状后便哗地散开, 融在空中消失不见了。
张狂咬唇又尝试了几遍, 花瓣这才成功聚拢。她深吸口气,接着在心中默念出“夏知陶”三字。
那伶仃花瓣浮在掌心之上, 灼灼地燃烧了起来,零星火光转瞬而过, 花瓣灰烬如细雪般纷扬而落。
张狂望着那灰烬, 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她仿佛脱力般,跌坐在沙发上, 喃喃道:
“怎么会......”
夏知嵩这才注意到张狂面色不是很好,甚至有些苍白,而面颊因为自己刚才冲动的缘故而微微红肿, 看上去格外刺眼。
他心中有些内疚,但愤怒终究盖过了那丝内疚, 让道歉卡在胸中迟迟说不出口。
张狂看着那花瓣灰烬愣神了片刻, 缓缓转过头来,用近乎于恳求的目光望向夏知嵩:
“你先带我过去......总会, 有办法的。”
“你,你不是魔教教主吗?”夏知嵩揉了揉自己的酸涩眼角,忽然燃起了希望,“你能救她的对吧?”
张狂只是沉默地站起, 并未回答他。
刚刚燃起的星星希望被霎时扑灭,夏知嵩抓起车钥匙,看都没有再看张狂一眼,直接擦着她身子走了过去:“走吧。”
。
这不是张狂第一次来现代的医院,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法适应那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漆成晃眼纯白的墙面。
夜很深了,医院中的走廊灯也调暗了些,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相对无言。
他们停止在其中一间关着灯的房间前。铁门把碰着有种寒冷的触感,张狂将手搭在门把上,停了很久才微微用力:
“咔”一声,门开了。
房间中一片死寂,除了机器运转的嗡嗡声之外再无声响。
乌沉沉的黑暗在天花板上肆意蔓延,粘稠地垂落在肩侧,扯着身体每一处向下拖拽而去。
张狂行至病床前,她低下头,长发丝丝缕缕地自肩上垂落,轻悬于那覆盖着面容的青蓝色棉布之上。
修长的手指抚过那面容,最终停在那遮面软布的一个小角。她没有说话,五指微微颤着,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才将那青布轻柔掀开。
——你还在期望什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很奇妙的,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悲伤。不想笑、不想哭、不想生气、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办不到。
整个人像是空荡荡的一片,有风从四面八方刮进身子,却只余了空洞的回响。
张狂就那样站着,身中的光渐渐融入黑暗里,她缓缓俯下身子,将那已经冰冷的五指拢在手中。
两人十指相扣,张狂握着那手在自己面颊处蹭了蹭,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桃桃。”
她轻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拢着五指的手骤然收紧。肌肤相触之处,灼热的灵力涌进对方身体,沿着血脉游走在身体各处,将伤口包裹修复。
——但是没用。
那磅礴灵力涌进身子后,却找不到停歇之处,只能茫然而无措地滞留片刻,便四散逃逸开来。
张狂却仿佛不知道一般,仍然固执地浪费着灵力,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她再也站立不住,膝盖一软便跪坐在地上。身子弓起,而胸腔之中像是呛入了浓烟般,剧烈地起伏着。
那浓烟蔓上脖颈、扼住咽喉,原本的清亮声线荡然无存,只余下了模糊不堪的嘶哑。
。
张狂推门出来时,便看到夏知嵩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他手中的屏幕亮着,上面是夏知陶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似乎是煮了鱼,让他过来一起吃。
夏知嵩死死咬住下唇,手臂抬起挡在眼前,眼中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在衣袖上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他忽然感到有人环住了自己,给了一个很轻的拥抱,随即便将他放开。
落在耳畔的声音带了几分倦意,却极尽温柔:“别哭了。”
夏知嵩将张狂猛然向后一推:“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张狂被向后踉跄了几步,旋即被夏知嵩揪住了长袍衣领,他眼眶泛红,大声吼道:“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张狂被他攒着领子,面上神情却没有什么波动,就连声音也是一片死寂:“还能怎么样,像你一样又哭又闹吗?”
夏知嵩怔在原地,握着衣领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而张狂理了理领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夏知嵩一眼。
她道:“我会想方法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身影堙没在昏暗的光线中,轮廓被黑暗一口口啃咬的残缺不全。
。
秦之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张狂。
准确地来说,是张狂截住了她。她一声不响地拦在秦之身前,周身黑气萦绕,玄色长袍在空中猎猎作响。
秦之被她吓了一跳,看清是张狂后,连忙急切地问道:“我看到新闻听说出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狂道:“夏知陶死了。”
秦之愣住了,她看着张狂,而对方的神色被浓厚夜色遮去了几分,显得晦暗不明。
秦之小心翼翼地说:“抱歉,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张狂打断了她:“你有什么办法吗?”
秦之有点懵:“啊?”
张狂望着她,平静道:“崖山也好、郦谷也罢,有没有什么办法?”
秦之懂了张狂的意思,但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只能呆呆地听着张狂一字一句,每个音节都带着近乎于绝望的祈求:
“秘籍、禁术、死印、献祭、以命换命——”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对不起,”秦之有些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她连连摆手,道,“我从来没听说过关于这方面的事情。”
张狂垂下头,她抬起右手,修长的五指捂住自己半边面容。她微微侧过脸,声音很疲倦:“......真是可笑,身为魔教教主又能如何,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秦之看着她,心情有些复杂。
张狂收回手,秦之忽地感受到一阵灵力波动。四散芒星在张狂掌心逐渐聚集,凝出一朵流光溢彩的花儿来。
张狂攒着那木槿花枝,向前递了递:“这是我的本命灵花,你拿着。”
“这是何意?”秦之皱眉推开她,厉声道:“你给我干什么,自己拿着!”
张狂却还是保持着递花的姿势,道:“你拿着吧,我不想要了。”
她眼睛空茫茫的一片,像是被人打碎了,而无数碎片砸落在地,无声无息中逐渐死去。
秦之犹豫了很久,还是接过了那枝木槿花。
。
“叩,叩。”
秦之站在那紧闭的铁门前,屈指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被人打开来,祁子冬面上蒙着黑布,侧身让秦之走进这密封的仓库之中。
秦之手中拿着张狂的本命灵花,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地上那层层交织、诡秘繁复的阵法之上。
她握着花的手紧了紧:“师祖,您这是何意......?”
祁子冬手心躺着几枚铜币,她漫不经心地捻起一枚,随手掷于阵法之中。
那铜币叮哐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地转了几圈,便恰恰好好地停在一个诡异的花纹之上。
祁子冬淡淡道:“你不是都看到了,这是我布下的阵。”
她朝秦之伸出手:“灵花拿到了吧?给我。”
秦之有些忐忑,但还是依照师祖的意思将花递于她手中。
祁子冬走到阵法中央,古瘦的五指拽住木槿花两端,竟是要将那花撕为两半!
秦之瞳孔一缩,冲进阵法死死握住祁子冬的手腕,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秦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厉声道:“您这是干什么!这是张狂的本命灵花,她会死的!!”
祁子冬由着秦之将自己手腕握的生疼,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穿越所需条件有二,时机与死亡。”
秦之道:“......您什么意思?”
祁子冬自顾自地往下说:“不过若是错过了时机,倒也并非无解。”
她将手抽了回来,那蒙着黑布的眼睛“看”向秦之,缓缓道:“一个由庞大修为支撑而起的阵法,便可代替这万年一遇的时机。”
“你且看看脚下,阵法已经全部部署完毕,所需的不过是个阵眼罢了。”
秦之迟疑:“可是——”
祁子冬道:“我别无他法。在以前世界中我们也布下了一个同样的阵法,魔界尊主姜九黎赔上十重魔功,魔身灰飞烟灭,才足以支撑起阵法运转。”
秦之一头雾水:“魔尊?阵法?”
祁子冬叹了口气:“同理,想要在在现代支撑起阵法,也需要同样庞大的修为——而在这里,只有张狂能做到。”
话还没说完,仓库内温度骤降,一阵黑雾自地面盘旋蒸腾而起,层层叠叠地漫延开来。
那黑雾不多时便逐渐褪去,而一人踩着地面上四散的雾气,向着两人步步走来。
秦之低声道:“......张狂。”
张狂一身黑色长袍,随意地瞥了眼地上的阵法,一眼便看出关键所在:
“缺阵眼?”
祁子冬顿了顿,微微颔首。
张狂呼口气,神色恹恹,道:“我来。”
她五指轻轻一拢,祁子冬手上那花便霎时化为黑色灰烬,而张狂手中凝聚出了一朵新的木槿花。
“喂,你疯了吗——?!”
秦之想要冲进阵法阻止她,却被祁子冬拉住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狂几步便走入阵法之中。
。
张狂站在阵法中央,柔嫩花瓣被她摁出几分细密的皱褶来。而修长五指攒着那花枝,仿佛泄愤般,几下便把花枝给撕了个粉身碎骨。
不同于上次只是不小心拽掉了几片花瓣,这次的木槿花枝是被彻彻底底地尽数撕毁。
零落花瓣与破碎枝叶混在一处,再也看不出原本形状。
与此同时,磅礴的灵力仿佛凝聚成了实体,如同瀑布般从她五指间满溢而下。
汹涌的灵力淌落于地面之上,顺着事先画下的干涸墨痕,沿着阵法文脉一路游走。
就在花枝被撕毁的刹那,张狂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捂住额头,踉踉跄跄的向后退了几步,有些站立不稳。
秦之冲进来扶住了她,她望着张狂逐渐褪去血色的面容,愤怒道:“把自己本命灵花撕成那样——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张狂疲惫道:“总得要试试。”
她抬眼望去,而繁密咒符一旦触碰到那澄澈灵力,便盈盈地亮了起来,将原本有些昏暗的仓库映出一片似水白光。
祁子冬将手搭上那遮眼黑布,一把便将那黑布扯下。从她指尖滑落的黑布坠入阵法中,倏忽间便被白光吞噬殆尽。
张狂望着那耀目白光,魂魄深处却不可抑地弥漫开一阵倦意,她微微阖上双眼,紧接着坠入了黑暗之中。
。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
秦之坐在张狂身旁,看着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气得直皱眉:“你想死吗?再躺会。”
张狂道:“我睡了几日?”
秦之道:“不过一日,本命灵花被撕成那样,也亏得你能活下来。”
张狂揉了揉眉头,感觉清醒些了。她翻身跃下床,道:“我去医院看下桃桃。”
秦之腾得站起:“你等一下——”
张狂身形瞬间离析涣奔,化为无数繁花消失在了房间中。
不过几个呼吸间,她便来到了南城医院。
夏知陶身上伤痕被尽数修复,也恢复了心跳与呼吸,只是意识还处于昏迷之中。
顺着灵鸟指引,张狂很快便找到病房,以及有些昏昏欲睡的夏知嵩。她将夏知嵩轻轻推醒,道:“我来吧。”
夏知嵩抹了把脸,同意了:“那你看着姐,我去躺一会,睡醒后我们轮班。”
张狂点点头。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病床前,直到天光乍破。
。
夏知嵩也没睡好,不过睡了几个小时便惊醒。他看了眼闹钟,匆匆忙忙地买了三份早晨便打车向医院那边冲了过去。
推开房门,张狂还是维持着昨日的样子,静静地坐在病床前,好似从未动过。
夏知嵩有些不忍,他上去拍了拍张狂肩膀,将一份早餐递给她:“我们轮换吧,你去休息会。”
张狂摇摇头拒绝了那份早餐,却是站起身来,对夏知嵩轻声道:“那我去外面休息会。”
张狂几乎是拖着身子走出了房间,顺手将门轻柔地带上,竭力不发出声响。
她走了几步,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
而夏知嵩解开打包好的早晨,热粥的香气弥漫在房间中,他却没什么胃口。
他看着姐姐,眉目中有些落寞的笑意:“姐,你一定要快到好起来啊。”
最后夏知嵩随便吃了点,便把剩下的扔了。还有一份打包好的被他放在小柜上,准备说要是姐醒了能有点东西填填肚子。
他打了个哈欠,眼皮直打架,趴在窗沿居然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头忽然被人揉了揉。
他有些懵懵地抬头,便看见夏知陶冲着自己笑了笑,说:“知嵩。”
——好久不见。
。
“姐!”夏知嵩猛地扑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太好了,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夏知陶宽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她望着室内熟悉而又陌生的现代物品,微微垂下眼帘。
姐弟俩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夏知陶等夏知嵩心情稍微平复些许、冷静些了,才轻柔地将他推开些许。
玄幻世界的三十年仿佛大梦一场,但这个“梦境”却真实的刻骨铭心,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现在自己要做的——
夏知陶轻声问道:“她呢?”
夏知嵩顿然反应过来,他急急忙忙地站起,说:“应该在外面,我去喊她进来!”
夏知陶摇了摇头,说:“我去找她。”
她一推开门,便看见那人蜷缩在医院的长椅上,细长的眉毛蹙起,眼睛紧紧阖着,睡得不甚安稳。
她活着,自己成功了。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夏知陶抑制不住地想要落下泪来。她在长椅旁半跪下来,五指微微颤抖着,搭上对方脸颊。
张狂本就睡得浅,只是因为太过疲惫才躺在长椅上歇息片刻。
她愣愣地看着向自己的夏知陶,漆黑的眼眸似乎被点上了零落碎芒,像是星星找回了自己的光,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桃...桃桃......?”
“张斓,”夏知陶垂下头,五指抚着对方脸颊,声音轻柔而绵长,“我回来了。”
声音落在耳畔,将所有不安迷惘尽数洗褪,绽出明亮颜色。
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张狂拢住她的手,努力地露出一个笑来:“喊张狂,这名字是你起的。”
夏知陶看着张狂,目光满满都是似水般的温柔笑意。
她用拇指轻轻将对方眼角的泪滴拭去,身子前倾些许,吻住了柔软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