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有来世如意郎

  上元节的热闹仿佛击退寒流。之后每日都酝酿着春的气息,仿佛随时有新的希望破壳而出。

  元若同郡主提及与锦帛和离一事,郡主大惊失色,恨不得将这逆子鞭笞一顿。可这一年,他见识儿子的改变,他已由一只温驯的小绵羊变为一只叛逆的小野狼。这一切,皆拜盛明兰所赐。她决计,不从儿子下手,还是从盛明兰那里寻突破口。因此,她并没有斥责元若,只是心如死灰地走掉。

  顾廷烨收到一封红笺。这一年里,他收到无数红笺,皆是大小官员及其大娘子的问候信,信中欲语还休地夹着自家女儿的信息与心情。这一封,却与旁的不同。是平宁郡主寄来的,她请求顾廷烨帮她忙,“当初衡儿确是将计就计,以锦帛为踏板。可如今,锦帛身子稍好,衡儿当安心过日子。让盛明兰自己退出,是对大家都好的选择,对顾将军也是。如今,顾将军再求官家赐婚,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顾廷烨捏着信笺,心中未尝不为所动。可是一想起上次他求赐婚,给明兰带来的麻烦,让她不惜将齐衡让与他人来度厄,他实在不想再令她为难。而内心的孤绝与骄傲也使他不甘心这样做,利用皇权让一个女人爱上她,非他所愿。

  元若心事重重走进卧室,闻到浓郁草药味。这是贺弘文为锦帛配的药,从前没有这样明显,想来是她近日加大药量,急着康复吧。他难得温柔地同锦帛讲话,“你我当时结亲的初衷,本就是各取所需。因为娶别人,我注定要辜负人家。所以才是你。后来,知晓你的少女心事,我很气愤,可也很内疚。可我原已心有所属,注定要负你,成为你的一段孽缘。而今最好的法子,便是及时止损,断了孽缘。见你身子稍好些,我比谁都高兴,愧疚轻了些。你一定好好养,你这样美丽这样好,一定有机会觅得良婿。”

  “好,好”锦帛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温柔地望着元若,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我听夫君的安排。”

  元若心头又蹿上一丝不忍。可他及时掐断,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若方走,锦帛便一屁股蹲坐,捂着绞痛的一颗心,哭得肝肠寸断。无尽的伤痛仿佛化作一股股热流,直往上蹿。她用手绢一掩,手心一热,青芸凑上一看,颠了几步,“血啊,大娘子,是血啊,我去叫小公爷。”锦帛虚弱地拉住青芸,疲惫一笑,“反正……要走……给他……留美好的……样子。”

  明兰打开阖了一冬的窗子,让乍暖还寒的风灌进屋来。有些花期早的花,已开了。可屋前这株大海棠树却无一点动静。她日日盼海棠花开,该给顾廷烨一个交代了。又过七八日,明兰眼见海棠树上一只小小的花骨朵,心想待几日便折下送给顾廷烨,好教他彻底死心。

  可过了几日,再见那树上,竟一朵花都不见,连花骨朵都被人连枝折下。她心知是顾廷烨的幼稚把戏。于是急急跑出府宅,就近寻一枝。可跑了三四里路,竟无一朵海棠,全被人掳走。

  将军府。明兰来势汹汹,“顾二叔,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说过海棠花开,你便放过我的。如今,希望您践行约定。”

  “海棠花哪开了,再等等”,顾廷烨心中空落而脆微,犹挣着几分希望。

  明兰从袖间取出一只海棠花递过去,“命运与缘分,不可强求强留,希望二叔早遇良缘。”

  顾廷烨摇头苦笑,“不可能的,你从哪找的?!”

  “春风渡,万物生,势不可挡,不是人为能阻止的。如同世间真爱,也是春风吹又生”,明兰坚决道,将海棠花塞入顾廷烨手中。

  顾廷烨看着那生机勃勃的花枝,那样美好,心中更刺痛。“小六儿”,他喊住明兰,“我会放手的。可是,齐衡现在还花好月圆呢。待他能爱你护你了,我自然退出。”

  “这是两码事”,明兰回头,柔声对顾廷烨说:“便是元若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一辈子都不娶我,我也不能这样拖着你,二叔。那是我和齐衡的故事,无论结局是什么,我认。可是,与旁人无尤。”

  “我愿意的”,顾廷烨抓住任何一丝生机,“我愿意被你拖着,我愿意被拖累。”

  “我不愿意”,明兰痛苦地闭上眼睛,“二叔,我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可那种好,我是给不了的。以后,莫再纠缠,各自安好吧。”

  顾廷烨坚毅的脸忽而垮了,神色间尽是脆弱,“从前,我只是活着。我觉得都差不多,学文还是从武,差不多。娶妻妾还是宿青楼,也差不多。命运给我发什么牌我就接着,任它揉捏。没有生活可言。是你让我有了开始生活的念头。我从不知,原来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做这样好。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你那样耀眼,总有一天会发光,遇不遇见我,没有关系的”,明兰又退了几步,“总有人需要你去照耀,去寻她吧。”

  “她们是谁,我看不到”,顾廷烨苦笑连连,“世上只你好看,只你冰雪聪明,只你真心为我好……”

  “二叔,你说我聪明。可是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聪明。谁不想愚蠢而莽撞呢。跟了你,我还得是那个聪明的盛明兰,跟了别人也是。可是跟了元若,我还是最初那个自己”,明兰同顾廷烨柔柔一笑,“顾二叔,不要再追来,否则我都要瞧不起你。”

  顾廷烨呆立原地,手中捏着一枝海棠。这朵娇俏的花,为他此生唯一一次执恋画上句点。

  又过了半月,春日气息更浓。刚用完晚膳,元若在书房读书,春困来袭。有人门也未敲,便冲进来。元若一抬头,见青芸满脸泪痕,神情慌张,“小公爷,大娘子不行了。”

  元若不及多想,忙随青芸去探。他有七八日未入卧房,一进门便被强烈的药材味冲了一下。他只见满脸煞白的锦帛蜷缩于床榻,如他当日去她府中求亲那日一样白,甚而更白。毫无血色的嘴唇,唇角至脸颊却是一抹血痕。

  元若忙上前,促道:“药呢?药,都按时吃了吗?”他也不知是自问还是问旁人。

  青芸边抹泪,边答:“自上元节之后,大娘子便不用我们伺候吃药,非要自己吃。可是,怎么这身体,倒越吃越差呢。”

  元若越近床榻,越觉药味浓重,有些反常,四处搜寻,碰翻床头一尊瓷缸的盖子。里面全是倒掉的药液。足有半月的量。

  “这些日子你没吃药?”元若诧问,“那怎么好呢?”说着,急急回头令青芸,“再端一碗来,我喂你家小姐吃下。”

  锦帛却用虚弱的手指划过元若的手,示意他坐下。她微微笑着,喘息半天,出不来一个字,只颤颤巍巍从枕下取出一封信。元若立马接过,打开要读,她连连摇头,挤出几个字,“不能……看。待我……走后……看。我想同……你……说说话。”

  元若忽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顿时红了眼圈。在她床侧坐下,握住那只无力的手。急遣人去找贺弘文。

  “元若……你说……有来世吗?”

  “会有的”,元若一笑,柔声道。别过头,一行泪悄然滑落。

  “今生……你有明兰……来世……一定……爱上我……”几个字,似已用尽她最后一口气。

  元若握紧她的手忽而松了松,不知怎么回答她,“你别说话,好好歇着,贺大夫就来了!”

  “这一生……你同明兰……还不够吗……下辈子……给我……一次机会吧?”

  元若看了一眼她满面灰色中唯独半张半阖的眼睛中那那渴盼的目光,如星空般闪耀。他张了张嘴,可终于还是将头别过,他不忍教她失望,可又不愿扯谎。来生,他还是明兰的。

  犹疑间,他半握着的那只手忽而垂下。死寂的沉默。

  元若探了探她的鼻息,熄了。他帮她阖上双目,终于失声痛哭。

  他胸中有股急涨蹿升的宏大忧伤,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原来,失去锦帛,自己竟会这样痛。

  他手指颤抖打开那页信笺:

  “元若,今年的元夕花灯可真美。带着这样的记忆离世,是件幸福的事。可惜,元夕夜,我没陪你走那些长长短短的街道。我想同你一道分享我的喜悦。可你宁肯守一盏灯,也不肯守着我。我何尝不知,你守的不是一盏灯,而是另一个人呢。

  今生你欠我一个只属于我的上元灯节。

  我的病,常常半夜忽而发作。半夜忍痛也不惊醒你,是因为我不喜欢你看向我那同情的目光。还不如不看我。

  我这一生,体会最深的,便是力不从心。我的心终日为你烧着,沸着,庆幸谁都不知,也遗憾谁都不知。我那样无望地,渴望你的一切。渴望你的身影,你的触碰,你不远不近的一声叹息,甚而你脸上为我而结的冷霜。

  可是因为我生来残躯破体,便失去了这一切资格。

  我像一只被桑叶困住的蚕,怎么都挪不动。

  我的身子是病的,可是心却同你们是一样的啊。那也是一颗健康的、会喜悦也会痛的心,也是一颗渴望被爱的心哪。

  我想给你幸福。可我活一天,你便不会幸福。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便是掐断这本就残喘的生命。我将药汤倒掉,倒掉的是生的希望,可是浇灌的是你的幸福啊。

  元若,下辈子,我一定要一副健康的身架子,哪怕不生在这样的权势福胄人家,哪怕不要这样一副花容月貌,我只要健健康康的,可以陪你游山玩水,可以同你耕田织布,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可以自在地奔跑欢笑。可以同别的姑娘一样明目张胆地争抢你。来世啊,你一准是我一个人的,我谁都不让。

  元若,今生今世,你一定要幸福。”

  元若顾不得喊下人来敛尸,而是乘着呼啸的风,狂奔在大街上,一路奔至盛府。

  他叩窗没几下,明兰便心有默契似地开了窗。一阵冷风灌入,随之而入的还有元若泪流满面、呆滞痛苦的脸。

  “锦帛死了”,他悲恸不已。

  明兰披件外衣,不顾得出门,也从窗子跳了出来。她拉过元若的手,一路将他牵引至府上废弃的一间马厩。在透着一丝月光的黑暗棚屋中,明兰拥他入怀,不觉也淌下泪来。

  元若在一派绝望的死灰中,嗅到明兰身上淡淡的刨花水味,忽而觉得安心。仿佛屋外呼啸的冷风与世事无常,都被她这薄肩挡住,被她这温软的体温捂热了。

  良久,他才止住泪,失魂落魄道:“我为旁的女人这样恸哭,你是否伤心?”

  明兰微微一笑,“这才是我喜欢的人啊。我喜欢你,不只是你给我的温柔,而是你给全世界的温柔。你是一个春天一样的人,只要你在,我觉得生活何时何处都不会绝望。”

  元若还没办法完全赶走噬心的伤痛,一句未答明兰,哭累了,竟窝在她怀中,枕着那淡淡香味,睡着了。

  两人相倚而眠,再醒来,天已微微放明。明兰慰道:“你看,再怎么黑怎么沉的夜,都会过去。天总会亮的。”

  元若闪着肿胀的眼睛,被愧疚与悲痛紧紧挤压了一夜的心,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他依恋与明兰独处的时光,便是在这憋闷如霾的危房中,他也愿意。可他也知道,他必须面对,走出这间暗室,暂别明兰的柔情,勇敢面对真实的生活。

愿有来世如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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