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106
不乖顺遵从“神明”旨意的人,视为失德。
天子失德, 公输一族有权力罢黜,就如许多年前对待他的先辈那样……
殷都城内人心浮躁,百姓虽不信凭空出现的流言, 但架不住它们的日夜熏陶。
祁北游巫蠢蠢欲动,齐国大军厉兵秣马。
一时间,竟形成了内外夹击的攻势。
族中的长辈们忧心忡忡, 劝说公子早作打算。
但公子若无其事,趁着天气好,带着宁熙去放风筝了。
三千玉人手持锦缎, 将草场围出一个极大的圆阵, 公子便在阵心处玩乐。
手执木柄, 遥遥一线死死牵制住展翅高飞的鸿鹄,或放或收,运筹得当。
凡会涉足的地方都铺上与草色相映的柔软绸缎,生怕细碎的草茬将公子的脚划伤。
他赤着足,开心地奔跑着,华美的长袍被风吹得鼓起,柔顺的黑发不受发冠控制地凌乱散披。
他像个孩子,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在乎任何形象。
宁熙怕热,坐在树荫下,玉人在旁为她摇扇。
公子跑了一会儿,转头望天,笑着唤她:“宁熙,快看!”
宁熙顺着他的指引抬头望去,看到风筝已经飞得很高很高,几乎快要隐没云层……
日光清朗,花草烂漫,蝶蜂飞舞,此情此景,倒有几分悠闲自得之感。
然则,锦缎撕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随即,尖叫与哭喊声四溢,人群陷入恐慌。
宁熙转头,只见大队人马包围了草场,他们执剑握戟,银铠凌凌,杀气腾腾,显然有备而来。
宁熙在那队人马中,看到了熟悉的人。
幼时的玩伴,如今的圣子。
宁笥端坐马上,玉冠正发,华服加身,像个真正的圣者般正义地义愤填膺地审视公输玉这个罪魁祸首。
人群也有不熟悉的人。
黑发辫成细细的几缕麻花,额间画着黑纹。肌肤苍白无色,厚重黑袍裹住佝偻瘦弱的身体。
一手拄木杖,一手提溜着几颗脑袋。
那脑袋宁熙认识,正是公输氏族几个长辈的。大抵是刚摘下不久,断裂处还淅淅沥沥滴下鲜血。
黑袍人看着那些脑袋,脸上浮现满足又诡异的笑容。
宁熙猜测,他们大概就是祁北游巫吧。
还有那,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祸乱齐国的妖妃,此次“拨乱反正”事件的最大军火供应商和武力支持者。
公子看见众人,猛然一怔,手中的线轴掉在地上。
他像只受到的惊吓的小兔子,满眼的懵懂与无辜。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何闯入这里?”
就连声音,也恰合时宜地憋出一点颤意。
他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要惹人心怜,那样的惘然无措,眼角洇出殷红,仿佛此刻正遭受着天大的陷害与委屈。
人群愤慨激昂,特别是那些父兄被撼天震地斧斩杀的亲眷,桩桩件件,数落着他的罪行。
见装不下去,他才慢条斯理地捋了捋散乱的长发,笑着道:“你们言之凿凿,说我有罪,可论始作俑者,当属诸君。”
他放声嘲笑他们的愚蠢,竟将一个灾星当作太阳,顶礼膜拜了那么多年!极其虔诚,极力供奉!骄纵宠溺,尽其所为!多么愚蠢,多么好笑?!真是蠢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会有人信什么神明指示?神明可从没给过他任何指示,所有的命令,都是他胡编乱造的!
什么统一六国?只不过喜好战火连天。
什么铲奸除恶?只不过专杀忠臣良将。
什么赐予福祉?只不过想要祸及苍生。
他呀,从不是什么圣子,也未曾说过自己是圣子。
是他们!
是他们将他推上高位,推上那个隔绝人欲的神坛!然后像狗一样匍匐在他脚边,谄媚的瞧着,企图得到一丝来到他的赐予!
他们努力将他塑造成理想中的样子,然后从他那里索取,索取他们想要的一切!
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免费赠予的,当它被给予你时,就意味着你必须回馈相应的价值。
世人纵容圣子,宠溺圣子,用金银珠宝装饰他,予他骄奢生活。
那他也理应造福天下万民,不然他们多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极致的虔诚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有所求,可索取,期望圣子满足他们所有愿望。
若他不能,若不能……
这样的圣子还有什么用?
多年的辛劳不该浪费在没有的人身上。
他应该有所赠予,应该赐福黎民,应该泽润苍生!不,不仅仅是应该,他必须这么做!
他们付出那般辛劳,他应当给予等价值的事物。
他们是这般的自私,决定了他的出生,决定了他的地位,甚至还妄图决定他的人生!
单方面的供奉,又单方面的索取,一切是否过问他的想法?
没有!
就算他是真的端坐庙宇中的神佛又如何?神佛就必须满足凡人的祈愿?
可有人问过,神佛是否真的喜欢那样烟熏火燎的供奉?又为什么一定要造福百姓?
一切不过是凡人的自我感动,他们总是那么自说自话,总是那么独断独行!真是令人讨厌!
更何况……
他并非神佛,也不是圣子,只是一个身上流着粗鄙愚钝歌姬血液的杂种,骨子里有着难以教化的劣等脾性。
所以,他们在祈求他什么?在跪拜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