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赵其斌把随从出游的人或禁足在了京城,或禁足在了充州尉迟府,然而,尉迟明霜不见了。这本和苏瞳无关,放在平时,追查失踪之人一事也不在辅国的管属范畴,不过皇上他找不到其它理由召见苏瞳,只得泛而广之地把所有“相关”人员聚集起来。

  嘉辉先前派人叫苏瞳上朝,罗榕答复说辅国大人尚未康复,面圣不妥;饶是嘉辉性子偏急,他心里被充州一行的种种魇着,也不好催促,不得不得等待。半月已过,嘉辉掐着时间把尉迟明霜失踪这一节放出去,“委婉地”再要苏瞳进宫。

  内心深处对尉迟明霜有愧,加之尉迟明霜只是个没参与什么事的小女子,嘉辉虽然以她失联一事聚齐了他想要聚齐的人,在朝堂上对此却只字不提。

  对巡行五州的过程也只字不提。

  除了朝堂上莫名多了位充州太守,一切如常,众臣多就皇上出行期间朝臣们选捡的奏议发论,斟酌着说了些半实不空的话。

  众人配合皇上摆戏,全当皇上不乐意发生过的事真的没有发生。

  赵其斌如愿镇压了传言,别说添油加醋,传闻的主干部分都没在市井谈资中占据一席之

  地。待得把京城之中的氛围调节到了理想标准,嘉辉终于不天天派人问候苏辅国平安;筠瑶恰巧在赵其斌放松的这段时间进京,而苏瞳没被皇上十几二十双眼睛盯着不放,筠瑶才没像平日里云离那样等人到天黑。

  碟子里两碗汤,云离在筠瑶和苏瞳面前各自放了一晚。

  罗榕在江晏那里,今天的汤是云离熬的;筠瑶尝了第一碗,暖完身子,抱起手臂笑道:“云离君,我可没听幕遮君夸你煮汤好喝。”筠瑶这一句什么味儿都有,云离品了品,索性当自己只听懂了一半:“那多谢筠瑶君夸赞了。”

  苏瞳把汤碗递给云离暖手,云离又很自然地推回去,片刻后道:“筠瑶君……你什么都知道了吧?”

  筠瑶笑笑,旋即笑容变得牵强。

  云离知他担心尉迟令,道:“皇上他这次什么动静都没有,你问苏瞳就知道,他在朝堂上好好站着呢,半点事都没有。”

  筠瑶料定他实则想说的是“屁事没有”。

  筠瑶道:“明里暗里是两码事,尉迟令他往后不会好过了。”对一个人希望过多、青睐有加,待得那人落入困境,心中的惋惜自是不必言说的。

  云离:“出门往西,到岔路再往西,就是尉迟府。筠瑶君,反正他最近闲得很,你现在去不难看到他。”筠瑶也不说过一会儿她去还是不去,只道:“我还有别的要跟你说。”

  云离:“唔?”

  筠瑶直言:“等给这一届的小书生安排好了去处,我就准备把云珏书院关了。”

  苏瞳终于抬了抬眼:“筠瑶君想关了云珏?”

  筠瑶点了下头:“小仙们不在了,报案的人还有,我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再者……我本就是在一个地方呆厌了才下来,现下又在蜀州书院十二年了,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幕遮、筠瑶和尉迟明霜大概是一样的。

  一个想成为游仙,一个想成为游人,一个则想成为游魂。

  三界上下,都图一个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罢了;云离也没资格劝不劝的,只问:“那筠瑶君接下来打算去哪?”筠瑶说没主意,可能是沙州,可能是海州,也可能到夏国之外的异域去。

  三人静坐无言,热汤上的白气柔和地飘着,衬托出了一种平和的氛围。

  忽而云离笑了一声。

  苏瞳对他眨了眨眼,云离边打哈欠边说没什么没什么。他只是想到了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种种,心想他这“南墙”撞得,有那么点令人牙酸的人生意味。

  想着想着,云离也不管筠瑶的目光怪不怪异,身子一偏倒在苏瞳怀里摊着。

  苏瞳的手覆上来,手指循着白气飘荡的节奏在云离头上点着,框小孩子睡觉似的。

  云离睁着眼睛,觉得要是真能睡着就好了。

  ……

  熹佑二十四年。

  安桐失神太久了,袁悯叫了一声“安大公子”,后尉迟令又把“珏归兄、苏容公子、安大公子连着喊了一遍”,安桐才聚集起目光,道:“尉迟大人大费周章远道而来,说所携之事关乎丹药,那究竟是何事啊?”

  记忆深了,时间久了,人就容易追忆往事;尉迟令突然勾了下嘴角,旋即让袁悯请安桐快坐,也不直奔主题,笑着叹道:“生疏了生疏了,珏归兄,我们果然太生疏了。”

  不生疏才怪。

  自嘉辉十二年起,充州尉迟府渐渐在夏国变成了透明的存在。“状元世家”连年走下坡路,赵其斌从文武科书生里选人“分监察府副部尉迟令与充州太守尉迟雍之任”,说是分任,实则皇上让两人的职务成了可有可无的虚职。

  被架在空位上一动也不能动,尉迟令索性依顺赵其斌并未表达出的心思,自己卸下腰牌辞了官。过了一段时间大臣们才知道他没有回充州;如少年时代离家出走习剑、求学一样,尉迟行殷又不知道去了什么荒僻偏远的地方,连母亲盛佳郁郁去世、家中起丧都没有回来。

  充州尉迟府家道中落,后几十年人散屋小,又慢慢迁至充州的偏辟之地,以惊人的速度没落至三流小户。

  阴戾的气息笼罩在充州尉迟府上空,后来京城座上的人从赵其斌变成了赵之永,时间也没能救活昔日枝繁叶茂的“状元世家”。

  赵之永,原名赵其镛,成帝之兄出,华王之嫡子是也。

  嘉辉不仅自己没能坐享千秋,连他最直接的血脉都没能。嘉辉五十二年,皇帝赵其斌至死无子,“众举其兄华王继位”,三月余,新帝崩,国丧延续,毕,赵其镛登基,更名,改年号为熹佑。

  至今二十四年。

  嘉辉元年到熹佑二十四年,中有七十六载。

  此时安桐再见尉迟令,看他的相貌竟然一点未变。

  尉迟令:“若说年月有限,到最后时人终究要被盖棺定论,这人事还有个是非之分。但珏归兄,你我都在天规之外,许多事情便分不了个对错了。”“天规之外”什么的,安桐自是不敢苟同,却也无心争辩,索性沉默。

  “遵本心无问常道,上一世你‘命中有仙’,陛下虑于天威,后来甚至拜你为相……到死的时候,一曲琵琶声把今上挡在修竹城外,于是传言说苏宰相图一个清净。”尉迟令笑了,“珏归兄,你真是风光得很啊。”

  “……”

  五十二年,嘉辉皇帝崩,苏瞳上表致仕,乜沧对新登基的华王道苏珏归不可不控,是以苏瞳被任以修竹白隐寺寺庙管理人的虚职。旁人看来,苏瞳一生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晚年仍受皇恩,实则所历的三位皇帝都对他防之又防;最后的“皇恩”,只是将他禁足在白隐寺罢了。

  最后一枚半成品丹药被盗,纵是被捧得神乎其神的苏宰相,最终也入了棺。

  回忆到这儿,安桐倒也不是自嘲;当初他暂成游魂时回过一趟白隐寺,他只是想到了云离一抔土一抔土给自己掩棺的情景,感到心里的刀口好像又变成新鲜的了。

  尉迟令道:“但珏归兄,饶是你前世风光,今生你还敢说什么‘遵本心’的酸话吗?你不也只是选择了卑微地参考,以求朝中职务吗。”

  安桐:“行殷想说什么?”

  听到这个久远的称呼,尉迟令顿了下,才道:“珏归兄,殿试一过,我们恐怕又得成为同僚了。我只是为彼此的和平考虑,现下先来找你帮一个忙,确认珏归兄和我一样,可以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

  尉迟令:“珏归兄你也知道,那颗丹药只是半成品罢了。”

  半晌,安桐扫了袁悯一眼,旋即目光落回尉迟令几近透明的皮肤上。

  “你服用了丹药?”

  尉迟令:“若我等着珏归兄的丹药出炉,怕是都已经满头白发了。”

  安桐微怔。这么说,尉迟令是想方法拿回了呈给嘉辉的那颗丹,自己用了……这也解释了嘉辉为什么没有原谅充州尉迟府、到死都不重用尉迟府任何一个人。某种意义上,尉迟府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赵其斌的长寿上,然尉迟令竟擅自取回丹药去“云游天涯”。

  至于白隐寺的那一颗……

  安桐抬眼道:“你给了皇上?”

  尉迟令笑说“果然是珏归兄”。

  这时袁悯道:“药有三分毒,还望安大公子虑及圣上龙体,进宫为皇上解毒。”

  一出戏被尉迟令摆得如此曲折,到头来的落点只不过是皇上染毒受病;“铃”虽不是安桐系的却算他制的,而今系铃铛的人想要他帮自己解铃。

  尉迟令和袁悯还想再说什么,安桐道:“行殷这些天钓鱼也钓累了,我不如现在就随你进宫,你好早些放下石头、早些歇歇。”

  “……”

  尉迟令有种准备好了以手击石,却发现了石头是空心的感觉。多余的力气使出去了,收不回来,给人一种一脚踏空的失重感。曾经尉迟令恼于苏瞳的淡然,哪知时过境迁,今日的安大公子 虽与苏瞳不甚相同,心里那分不喜不悲的淡然依旧不改。

  盯视安桐墨色的瞳孔良久,尉迟令忽然意识到而今的安大公子正乘在一叶小舟之上。不论水流或急或缓,这方小舟都顺水而下,而舟上的安桐绝无自己改变方向的打算。他和袁悯算是小舟漂游途中的礁石,安大公子的心态是碰到了就碰到了,用最温和的方式越过就行了。

  “老师?”

  袁悯出言提醒,尉迟令才回头道:“珏归兄爽快……不过,何惇大人的出场费,珏归兄总不能忘了帮我付吧?”

  安桐莞尔,转身推门。

  只见安曹氏、安然、宋婵、李管家和张叔都排在院子里,面向前堂紧闭的们多时了。见状,安桐一道蕴含某些内容的温和目光让众人放了心,众人这才垂下视线,同时向被安桐请出来的尉迟令行礼。

  经过安曹氏时,袁悯微微点头,接着继续引尉迟令和安桐到马车那边去。安曹氏正不明所以,安桐忽而把安然抱了起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见得安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安曹氏只觉眼前雾水更重,正要出声问询,安桐和她错开目光,只道:“母亲,我带尉迟大人去一趟白隐寺。”

  安曹氏张了张口,复又静立无言。李管家和张叔面面相觑,安曹氏挥手止住他们,顺带把宋婵的一句“母亲”也止住了。

  安然望了哥哥一会儿,退回来,牵住母亲的手。

  安桐对他说“我应该会回来”,旋即安然小小的脑袋中竟然一片空白,也忘了问母亲和婵姐姐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尉迟令上了马车,袁悯放好药箱,就位驾马;安桐落后二人一步,转头对安曹氏道:“母亲,袁医师说父亲没事了……说不定今天就可以起来。”不待母亲眨眼,安桐上车和尉迟令并坐。

  马车行至白隐寺,安桐下来走在最前面。三人拾级而上,一小和尚迎出,待他略过安桐看到尉迟令和袁悯时,什么动作都僵硬了,更谈不上礼数。

  反应有所延迟,过了好久,静如雕塑的小和尚打了个寒噤。

  安桐侧身让出尉迟令,对小和尚道:“小师父,京城戎尉府主部尉迟大人,愿如寺一览。”

  小和尚双手合十,闭眼把柴堆上的回忆压下去,微有颤抖,遂“若无其事”地让出道路来。

  尉迟令合十还礼,旋即跟安桐朝小木屋的方向去。木屋里,主元方丈照常在蒲团上打坐冥思,察觉人至,他也不睁眼,早有预估似的一动不动。

  袁悯躬身做出一个“请出”的手势:“方丈,打扰了。”

  主元眉间微动,眼睛翕开一线,而后一言不发地出门,将屋子让出来。

  袁悯皱眉:“安大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安桐不答,默默走到面门的墙壁前,而后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主元方丈在门口驻足片刻,当他看到久未解封的结界放出了一丝光亮后,终于转身走远。

  这就是昔日苏宰相下葬之地成谜的原因。

  所谓“白隐寺附近”,实则是“白隐寺之中”。

  墙上出现了一道裂口,然向里看去是一片黑色,外边的人并不能通过裂口洞悉什么。安桐正抬步向结界里走,袁悯上来一把把他拉住了。安桐侧过身,莞尔,以掌指道:“两位怕我逃跑的话,就请先进去吧。”

  未加迟疑,袁悯现行入内,随后才是安桐和尉迟令。

  刚一进入结界,不仅仅是初次到来的尉迟令和袁悯,连安桐也是微微一怔:眼前出现的情景显然不是应该出现的场景——此时,包围三人的是灰黑色雾气,雾气浓重,把安桐所熟悉的一切都遮掩了。

  阴森一片。

  袁悯捉住安桐的手腕,质问:“安大公子这是何意?!”

  安桐用空闲的那只手在雾气中抓了一把,而后凑到鼻尖,再抬头道:“现下安某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袁医师问我这鬼雾的来历,安某如何知晓?”他说得淡然,尉迟令和袁悯却不约而同提高了警惕;经由安桐提醒,尉迟令这才亲自试探了一下,随后也得出了和安桐一样的结论。

  鬼魂的气息。

  外界微弱的光亮从裂口透入,安桐看向尉迟令,面上有一片阴影:“几十年来尉迟大人不弃巫道,对鬼魂之气的辨别,定然比在下准确得多……”后面向袁悯:“袁医师不会信不过自己的老师吧?所以……袁医师可以松手了吗?”

  袁悯却握得更紧:“安大公子还得履行承诺。”

  安桐:“驱除了这雾气,尉迟大人和袁医师就能看到想要的东西了。”

  “……”

  尉迟令催促袁悯和安桐朝退回外面:“我们先出……”他话音未落,雾气里竟然探出了一把巨大的剪刀;剪刀长了眼睛似的,直直指过来,随后当巧把袁悯的胳膊卡在了刃口处。袁悯大惊,眼见剪刀要切下,忙抽回手,和这诡异的物什拉开了距离。

  旋即,剪刀合拢,尖端朝向尉迟令和袁悯。

  看起来,这剪刀好像在维护安桐。

  尉迟令沉声:“珏归兄?!”

  然而安桐并不清楚这剪刀的来历,再者尉迟令和袁悯来蜀州来得突然,他不可能事先把这个地方安排好、引两人上钩。尉迟令也想到了这一节,虽说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先顺着那把巨大剪刀的指示行事,带着袁悯移步向结界的出口。

  剪刀把两人逼至裂口后,突然缩回了黑雾。

  安桐感到背后伸出来了一只手,那手拉住了他的衣襟。与此同时他耳边有一个平和的声音:“安公子随我到这边来。”声音消失,安桐被这只冰凉的手拽着退后,不就消失在了尉迟令和袁悯的视野中。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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