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泉乡水长
门前的那条河已经不知道流过了多长的岁月,又要继续流过多长岁月。
“这时节桃花开得正好,可以采了做桃花酿。”
岸边的桃树歪斜着,直垂临水面上。素馨踩着青石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摘。可她记得提着裙摆不被沾湿,却忘记了袖中的那块帕子,等回神去找时,已经顺着水流飘到对岸去了。
“先生……”她转头望向一旁的白衣男子,略带撒娇地求救。
男子摇摇头,放下书卷起身:“你真是越来越淘气了。”也不见他动作,白影一闪,便将那块绣着桃花的素色绢帕递到素馨眼前了。
“多谢先生。”素馨笑眯眯的接过,复又去摘那桃花了。
“我看桃花别的地方开得也都好,你又何必独摘这一处的?”男子笑笑,揶揄了一句,“这次是我捡帕子回来,别一会儿你自己掉进河里,还要捞你上来。”
素馨不服气道:“先生瞧不起我!我哪有那么笨?”她指了指面前的桃树,“我看过了,这周围的桃花数这株最艳,要它酿出酒来,颜色才喜人,不然怎么叫作桃花酿?”
“原来如此。”男子煞有其事地点头道,“不曾想做这桃花酿还有诸多讲究,受教了。”
素馨叹了口气道:“先生除了在喝茶上讲究些,真是其余一概不管。”
“所以,多亏有你照料了。”男子笑道。
“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看看时辰?我在外面辛苦一趟,回来没饭吃就算了,连口茶也不给吗?”戴着斗笠的男子放下包袱,抱怨道。
“哎呀,普善师父回来了。”素馨忙放下竹篓,匆匆回屋去,“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素馨丫头,我都还俗了,你能不能不要叫我‘普善师父’了?”瑾言摸了摸他那颗毛扎扎的脑袋,有些郁闷。
沈静舟挑挑眉,瞥了他一眼:“总不好叫你叔父之类吧?”
瑾言顿了顿,摇头道:“这不是把我叫老了吗?不妥不妥。”
“普善师父!你记得把那篓桃花洗净晾上,回头做桃花酿要用。”这边话音才落,那头素馨开了窗,就喊了这么一句。
瑾言不满道:“我这才刚回来,你就给我派活儿!你家先生在这儿坐半天了,怎么不让他弄?”
素馨更不满了:“先生身子才刚好,怎么能让他做粗活呢?”
弄个花也是粗活?
瑾言讪讪道:“你这养的真是个好丫头,这么偏心眼。”
沈静舟捧起茶盏轻轻一笑:“谁家的自然偏心谁,天经地义。普善师父赶紧做活去吧。”
瑾言瞪了他一眼,悻悻而去。
嗯,桃花开得真好啊。
从前观音山下的宅子已经被某个员外买下,变作了客栈。
素馨不愿瑾言再破费,只道中庭梨树下埋的两坛酒若还在,便央他买下。
“这是什么好酒?要我费了好一番波折,快启来尝尝。”这酒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瑾言分外好奇,许久未曾饮酒,也是嘴馋得紧。
素馨笑道:“白绳系的是坛梨花白,想来也有十二三年了,味道应是不俗的。红绳系的……是花雕。”
“花雕……莫不是有十六七年了?”沈静舟问道。
素馨微微点头。
他又笑道:“那这酒可是金贵得很,得好好留着。”
金贵?瑾言愣了愣。“这是什么说法?花雕……就算是十六七年,怕是不如梨花白吧?”
沈静舟顿了顿,无奈叹息道:“不可教也。”
瑾言不满道:“如何不可教了?你倒是说说这名堂。”
“女儿出生时埋下的酒,你说是什么?”
“女儿红啊。”瑾言脱口而出,而后怔住片刻,恍然大悟,“素馨如今是十六七岁了啊。”随即笑眯眯道,“是了,该给素馨丫头找个好人家了。”
素馨却是没了几分兴致:“我不曾想过的……这酒原以为是见不着了。如今家考泉下有知,应是安心了。”
“罢了罢了。”瑾言摇头道,“只是说笑,倒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素馨闻言,忙收了收脸上的悲色,笑道:“往事云烟。素馨多蒙先生和普善师父照拂,已是万幸。酒是死物,再金贵也不比生人。素馨借花献佛,用这酒拜谢两位大恩。”说罢便将两坛一起启封,为沈静舟与瑾言二人斟满了酒。
十数年的陈酿果真是不同凡响。饶是沈静舟同瑾言都算是善饮之人,这两大坛喝着,也是微醺了。
瑾言撑不住,早早回屋歇着了。
沈静舟倒还清醒些,不愿辜负了今夜的月色,一手支着头,靠在竹榻上,一手依旧把玩着白玉酒盏。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不知不觉,竟念叨出声。这句诗是应景,可到底有些轻浮了。
“这首诗我知道,前头两句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素馨想想,又笑道,“豆蔻……也是出自广东呢。”
“也?可还有其他?”
“先生忘了?先前您考我药典时说的,广东的素馨能开整冬呢。”
“是啊,广东……是个好地方。”
“两广的风土人情,想必与中原和江南,有很大不同吧?”
“那里毗邻南诀,从前不怎么太平。不过如今应是可以安心了。”
素馨犹豫半晌,终还问道:“先生……想去远游吗?”
“自然。”沈静舟笑道,“江湖之广,非是亲历不得知。”他思绪飘远几分,“从前以为,便是在天启终老一生,看得再多,皆是求之不得。故而每到一地,都是行色匆匆,除了公务,也分不出多的心思赏一赏山水。”
“如今不会了。”素馨宽慰道,“今后,先生想去何处,再无拘束。”
“那你呢?”
素馨被问得一愣:“我?”
“若我外出游历,你又有什么打算?整日里这样待着,怕是无趣极了吧。”
素馨答不出来。
“你医术不错,不妨开个医馆?也是子承父业。日后恐有云大夫扁鹊再世之名遍传江湖了。”沈静舟揶揄道。
“先生就别笑我了,我这点医术,在真正的大家眼里,怕是连皮毛都算不上了。”
“你年纪尚小,日后自还有诸多际遇,不可妄自菲薄。”
际遇?素馨想了想,突然笑道:“不如,先生带我一同去游历可好?”
不等沈静舟答话,她又忙道:“放翁曾言,‘纸上得来终觉浅’,自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医术更不比旁的,是关乎性命的要紧。既然要做大夫,也必要去各方各地寻访问药,不然怎会有‘游医’之名呢?先生你说对不对?”
沈静舟无奈笑道:“你这般急切做甚,我可曾说过不带你去?”
“那先生,是答应了?”
沈静舟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江湖人素来喜好争斗,我此去怕是多少也有旧日恩怨。若有伤势,恐要劳烦云大夫费心了。”
素馨被他几番调侃,面上红了几分,思来想去,拿了前几日读到的词句来回:“先生方才送了我一句诗,我想了许久,才得了一句来还。”
“哦?洗耳恭听。”
“是先前读书看到的一句词,觉得正配先生。‘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沈静舟愣了下,随后摇头笑道:“你倒是看得起我,把我和张安国相提并论。这首《念奴娇》是安国自语,你用来赠我,真是谬赞了。”
“为何不可,先生风骨,不是我赞得,而是人皆共睹。”素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伯庸曾提过的人名,“比如永安王,比如百晓生,再比如,还有当今圣上!”
沈静舟了然:“这定是伯庸同你讲的吧?”
素馨不好意思道:“先生英明。不过伯庸虽是有几分不羁,但从来都不诓我的。这些话,想必都是实情了?”
见她满是好奇地盯着自己,沈静舟也只好无奈叹道:“是真的。”
“所以啊,君无戏言,”素馨眼睛都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先生可一定要带我去游历这大好河山啊。”
沈静舟从前以为,若他身在江湖,必定要做个游侠,浪迹天涯,何不快哉。
但他人到中年终得自由时,却觉得,人生在世,觅得知己,守方宅院,也是一大乐事。隐于乡野,得家当归。毕竟,心无枷锁,何处不江湖。
正所谓:
小舟一叶弄沧浪,钓得鲈鱼酒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