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期

  跟着人群走了三四分钟,江倚槐觉得不大对劲。

  又过了一两分钟,当他不知所措地停在一栋题名“德智”的连体楼前时,这种不大对劲变成了匪夷所思。

  江倚槐隐在口罩下的嘴角抽了抽,他摸出手机,点开浏览器开始查。

  一番搜索,得到的结果是:玉大既有得知楼,也有德智楼,此二楼除却字音相似,没有丝毫关联,前者是教师办公及学术交流综合大楼,后者则为学生们上课用的教学楼。

  虽满头问号,但江倚槐可以肯定的是,方才他问路的时候说得没错,倘若连这两个词的字音都咬不准念不清,他电影学院的专业老师不得活活气到面见马克思。

  指路的女学生可能是误听了,也可能是看江倚槐走的方向,又把他当成了在校生,自动在心里纠正成了“德智楼”。毕竟出现在这条路上的,大多都是忙于上课的学生,鲜少有人闲得没事去办公楼喝茶。

  对于这种戏剧性的意外,江倚槐一如既往地发挥乐观心态,接受得挺快。反正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余下两个小时,时间尚算充裕,不如干点别的事情。

  江倚槐算盘打得极好,认为干等也是等,来都来了,那就蹭节课打发时间,追念一下逝去的学生时代,于是他把手机揣回兜里,随便跟着一个学生进了间教室。

  教室很大,座位大约能坐下三个班。

  江倚槐唤醒了自己大学时期的习惯,精挑细选了一个中后排靠窗的座位,不至于太前面暴露生脸的事实,也能应付某些任课老师喜欢从后面抽人问答。

  学生陆陆续续地进入,一个接一个落座,来得晚的皱着眉头站在那儿,不大愿意坐到不喜欢的位置。

  从教室面积和学生数量来看,这是个大课,约是几个班同上,学生们大多还没认全同学,就算个别脸生的,估摸着也权当他是代课的,根本没人注意。

  这头,江倚槐表现得就更为自然了,他不摘口罩,煞有其事地咳了两声,然后把头埋下,颇有几分病了都要学的认真态度,就差有人给他评优了。

  融入得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专业书,虽然扪心自问,江倚槐连这是节什么课都不知道。

  问题很大,这个要慌。于是,江倚槐的眼神盘转一圈,在前排学生的书上找到了答案——古代文学史。

  乍见这个,江倚槐觉得挺亲切的,他读高中时语文不错,或者说文化课成绩都很喜人,名列前茅也是常有之事,丝毫没有大多数艺术生的偏科落科。但受到某些特殊因素的影响,他对语文课的感情总是更为深些。

  耳边传来高跟鞋的细响,一个短发及肩的中年女老师走进来。

  江倚槐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还剩下三分钟左右到整点,临近上课,以为这就是来授课的老师,便像模像样地直了直身子,把本子跟笔摆摆正。

  “同学们,前天老师已经在群里通知过了,有一个来自平大的考察团来我们玉大,这堂交流课就由平大文院的副教授来给我们上。”女老师笑盈盈的,手势示意几个后排的学生挪到前面,“等会呢,我就把陆教授请进来,大家上课的时候尽量活跃一点,这样的授课机会难得,抓住机会,不要拘谨,想问什么也尽管问。”

  学生们小声讨论着,还有交换座位时发出的动静,教室里一时有些小闹。

  临窗灌进丝缕的风,江倚槐吹得有些懵,感到自己何其有幸,居然中彩票似的碰上了交流课。不过转念一想,近日玉大本就在做交流会,意料之外碰上了,倒也算情理之中的事情。

  江倚槐有些困扰,甚至在脑内想象出了秃头老头子上课的情景,思忖着如果是这样,可能不大好办,哪怕等会听着太过无趣,出于尊重也不方便睡觉。

  说来惭愧,江倚槐在进入电影学院之前的学生时代,上文化课时经常睡觉。当然,他并非无心学习,而是已经会做的题目听着无趣,控制不住便睡了过去。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高跟鞋的声响从里头响到外头,女老师走了出去,门口飘进几声“多关照”“辛苦”之类的寒暄,而后,缓缓走进一个人。

  一个样貌极为年轻的男人,他身形精瘦,身量高挑,穿着熨帖的衬衣与细条纹的羊毛西裤,十足严谨,却不显得古板。

  转头时,学生们发现陆教授生了一张颇为书生气的脸,干净秀雅,又因棱角分明而不显女气。

  陆教授走到台前,面上带笑,眼角眉梢都笑得温软,光看一眼,就很容易联想到“眼带桃花”这样的字词。这笑容浅淡温和,并不像强拗出来的,自然从容,让人感到惬意。

  接着,在众人注目下,陆教授慢慢环视了一周教室。

  台下有几个女孩子与陆教授对视过,或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声讨论,或是捂着嘴不敢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俱是激动。

  这事想来,也的确激动人心。大学里五花八门的讲座很多,但正儿八经的交流课着实很少,名校的交流课更是千载难逢,偶尔碰上,来的也大多是谢了顶的“骨灰级”专家,上课时不泡杯参片枸杞润润嗓子都说不过去。

  可现在的情况美得像个梦,站在讲台上的,居然是个如此年轻的男教授,更难得的是,他的模样也十分养眼。

  对于好看而又优秀的异性,女孩们通常都抱有浓厚的兴趣,也便用或热烈或含羞的眼神,盯住这位陆教授的一举一动。

  中文专业为数不多的男孩子们,也都对陆教授产生了好奇。这份好奇并不停留在表面,更多的源于他年纪轻轻就取得的学术造诣。虽然陆教授的长相即便是从男性的角度看去,也是极适宜的。

  览视完毕,陆教授将衬衫袖子挽至肘下,露出白净精瘦的小臂,他拿起一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干净利落地写下三个字,同时做了自我介绍:“陆月浓。这是我的名字,称呼大家可以随意。”

  陆月浓抬起左手轻轻扶了扶细金属框的眼镜,转过身平视着教室里的学生们,笑道:“那么,时不待人,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甚少有老师会将交流课上得如此直截了当,自我介绍一言代过,连个基本过场都不走,那些旁的没用的客套开场白,更是半点没有。

  别说是在场的学生,就连同步摄像头那端听课的老师们,眼神里都染上几分讶异之色。

  怔了片刻后,学生们反应过来,赶忙刷刷地翻开书本打卡笔记,他们被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风范镇住,不得不承认名校的讲师果真与众不同。

  堂内一时安静,几乎可闻针落。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家必定非常熟悉了,是谁的诗?”

  ……

  陆月浓说话时,是内敛克己的沉稳,又不失柔软,如端平晾过的一碗暖水,让人感到舒服。

  “在这首诗里面,我们可以看到,没有精细的描写,也没有具体的形象。这从字面意思来看,是很好翻译的。”

  他照顾后方的学生,故而略微放大了声音,却不显生硬,仍温和自然。

  一个女孩子参与了诗歌的翻译,既忐忑紧张,又有些兴奋,她险些打了磕绊,一边的同学压低声音给了提示,终于过去了。

  江倚槐偷偷抬了眼,看到女孩子脸红得像要滴血,但陆月浓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又很快低下头。

  细风入窗,轻轻掀动米色布帘,被阳光温过的风拂到脸上,隔着口罩,却有些轻轻的痒。

  “我曾经时常看到你,在岐王宅里,在崔九堂前,听到你的歌声。在多年后再度遇见李龟年时,杜甫这样对他说。”

  江倚槐是见过陆月浓的,或者说,是曾经的陆月浓。他们曾互为同桌,把遇见当做司空见惯。

  陆月浓走下讲台:“如今,在江南的暮春时节,落花纷扬,我们又不期而遇了。”

  他又看了看窗外,颇为可惜道:“不过现在江南早已经过了落花季节,秋天就连叶子都常青不落,同学们只能先凭想象,来年再亲身感受一下这个场景了。”

  “杜甫还记得李龟年,甚至还记起那些有李龟年在场的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一字一句的讲解,随陆月浓的走动而有了细微的忽远忽近。四周过于安静,江倚槐仅仅凭靠声音的轻重,就可以确认陆月浓所在的位置。

  江倚槐听着这环绕周身的声音,干净的、虚浮的、一声又一声的。“我们又不期而遇了”,这话似是附了某种魔力,入耳便入彀,血液几乎凝固在体内,不再流动分毫。

  “设想一下,这一段就好像忽而重逢的老友间的对话,他会说:‘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 ”

  一些老旧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江倚槐也记起了曾经陆月浓在场的画面。

  那时,他也是坐在这样临窗的位置,睡过一场不算长久的午觉,睡眼惺忪间,看见身旁的同桌在看书,纸页翻动着,传来清细的声响,午后的日光落在那人的眼手指上,如同落了一层绒边,柔软又明亮,让人恍惚间产生想要握住的冲动。目光微微上抬,落入视线的,是一张斯文柔和的侧脸。

  如今,他们隔着近十年的岁月不期而遇,一个站在讲台上,一个阴差阳错地坐到了台下。

  江倚槐口罩下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好像是真的感冒了,没有伪装,不然脸颊怎么会有些烫。他有心想要动弹,可身体仿若被施了咒,岿然不动,甚至脊背崩得有些僵直,似一张蓄满力的弓。

  连牙关都因紧张而微微咬紧。

  江倚槐想到那个雨夜,隔着水雾,隔着不远不近的路,在陌生街巷遥遥看见的修长身影与模糊面庞,分明形同一人,原来……并没有看错。

  而眼前的重逢,也绝非幻觉。

  笔被风吹到桌沿,“啪”一声掉落在地。

  江倚槐从放空中挣出,才发觉刚刚自己走了神,他下意识抬头——不远处的陆月浓仍然不紧不慢地讲着课,没把注意力投向这边。

  “在这两句中,杜甫更多的是在描写过去的场景,他与李龟年在长安多次相遇的场景。”

  “很显然,这种相见是频繁的,是寻常的,”陆月浓顿了顿,续道,“但同时,也是属于过去的。”

  江倚槐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低**去够地上的原子笔。

  从头至尾,陆月浓没有采用PPT,而是手执粉笔,在黑板上由上而下地誊抄古文,粉笔“哒哒”地响着,和他的声音一样悦耳动听。

  “现在,我们了解了一些基本的东西,那么请大家试着用一种‘追忆’的视角,再来看看前两句的文字。”

  这堂课可谓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好在有的时候,朴素并不意味着循规蹈矩,陆月浓的讲解一句一阐述,区别于寻常讲师的照本宣科,从别出心裁的角度切入,由浅入深,清楚又独到。

  江倚槐努力把思绪从回忆抽出,放到课上,他对这样佶屈聱牙的古文不太了解,乍一听不太习惯,久了却也听得入神,许是因为是陆月浓讲的。

  不知不觉间,江倚槐已跟着记了不少。等写完一页,他回看时,发现笔记本上的字密密麻麻,下面的倒算是齐整,但上面就有些杂乱无章了。

  果然是无法全心听完整节课的,江倚槐心底里嘲笑了自己一下,又感谢自己在选座一事上宝刀未老,眼光毒辣地择了个地段不错的位子——这节课上了大半,陆月浓都没怎么往这头看。

  陆月浓从讲台上走开,黑板上又多添了几句字,他说了个有意思的点,学生们笑了起来。

  江倚槐在笑声中记下这一串话,撤笔时,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仍旧是个学生,必定会喜欢上陆月浓的课。

  江倚槐低头看着迅速干涸的墨迹,想到这里,竟不自觉轻轻笑了。

第8章 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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