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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曦默念着帕子上的字,慢慢拼凑起一段关于长公主的过往。

  宸武十二年冬,大楚败于南诏,一月后荣安长公主奉旨和亲,嫁与南诏太子李瑞为正妃。

  皇家公主们对于自己的婚事再清醒不过,她们终有一日要告别皇宫,嫁给一个陌生男子,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后院的命运。哪怕她们读再多的诗书,才华满腹,拥有比皇子还出色的智慧,也终究避不开那一片大红。

  敬王不舍得荣安和亲远嫁,但他一个人的反对动摇不了皇帝的决心,荣安还要反过来安慰敬王,反正早晚都得嫁人,对方不是李瑞也会是别人,若她的婚事能平息战乱,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就她自己而言,她是抱养来的公主,和亲在所难免,只是从一个皇家嫁入另一个皇家,远比嫁给普通人要复杂得多。

  身为长公主,她很清楚皇帝的打算,李瑞乃南诏太子,以后十有八九将登上帝位,正好他的正妃去世多年,只留下一双女儿。她若去做了正妃,诞下嫡子必将前途无量。穆子越一刻都未停止对南诏的肖想,既然打不过南诏,就让南诏皇室混入大楚皇族的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不战而屈人之兵。

  穆子越有穆子越的野心,难道李瑞就没有,仅仅出于对她的爱慕才答应和亲的吗?当然不是。除去和亲,大楚还许下了对南诏、对李瑞诸多有利的好处,李瑞在国内是主和派,也想借大楚巩固自己的势力,坐稳太子之位,且迎娶大楚尊贵的长公主,又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

  她的婚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到了启程的日子,一位宫中长辈在她额间画上了凤凰羽翼,敬王亲自背她上了花轿,韶华宫遍地是喜气洋洋的红,宫人内侍们眉开眼笑,成群结队欢送长公主出嫁,这是她特意交代过的,不希望在成亲这一天,看见任何人毫无意义的眼泪。

  花轿载着她逐渐远离,忽然后边有人远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她迟疑了一下,向后看去,那是韶华宫的一名年轻侍卫,每次她经过都紧张地低下头,轻轻叫她一声“殿下”,不敢与她对视,更不敢与她说多余的话,只敢在遥远的地方偷偷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少年心事。

  她是何其聪慧的女子,怎能看不懂少年眼中卑微的依恋,只是身为大楚长公主,并不需要额外的柔情。她在花轿中坐得笔直,怀抱着如意与苹果,再没有回头看那侍卫一眼。

  云重。

  她记得身边每一个人的名字,自然也包括那个少年侍卫。但她不知道,就在她离宫当晚,他未守宫规,追逐远去的花轿,被侍卫长捉住,打得半死,逐出了皇宫。

  花轿走了足足两月,离开了大楚,进入了南诏境内。入乡随俗,她被前来迎亲的喜娘要求,脱去所有大楚衣饰,重新换上了南诏婚服。南诏人并没有比翼妆的习俗,李瑞眉间也不会为她一个人画下羽翼,喜娘觉得形单影只的比翼妆不太吉利,要为她擦去重新上妆,她想了想推辞了,取过蘸满朱砂的笔,在额间自行补上了光彩夺目的另一半。

  花轿载着她只身一人进入南诏皇庭,李瑞替她揭下了盖头,满目惊艳,她也细细打量着眼前身长玉立的青年,从此便由大楚长公主,成为了南诏太子妃。

  李瑞待她很好,她也如大部分成家的女子一般,与他举案齐眉。南诏太子妃妾众多,李瑞又是多情的人,大婚之夜的一点温柔,很快就淹没在越来越多的千娇百媚与万种柔情之中。好在她的背后有大楚,再多绝色也夺不走正妃之位,还有何可担忧?她看得清也想得看,只偶尔会揉一揉眉心,为自己仍未有子嗣发一点愁。

  婚后五年平平淡淡。第六年,大楚再度与南诏开战,李瑞还未即位,穆子越已等不及了,这一次的大楚势如破竹,南诏许是被公主和亲与这些年的好处冲昏了头脑,短短时日就被直捣皇城。自开战起,她就不断受到多方诘难,大楚长公主的身份令她直接被打成了奸细内应,哪怕南诏军队不顶用,也要怪到她的头上。李瑞冷眼旁观,夫妻多年,只一夕便与她形同陌路,围城之日,更将她囚禁在内室,在她脚边丢下了一纸休书。

  她在苟延残喘中迎来了城破,所有人都在逃命,两名逃亡中的南诏兵发现了她,恐她最后被大楚营救,先将她放了出来再下杀手。就在她绝望之时,横空飞来的一支利箭将其中一个兵射死,另一个兵仓惶逃走。一位率先冲入皇宫的青年将军,手握弓箭,背着光向着她步步走来。

  此时的她已如惊弓之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再也看不出曾经的风华绝代,那位将军却在她面前双膝跪下,虎目含泪。

  “殿下……”

  这一声久违,将军抬起头,仍是一对盛满心事的亮眸。令她想起了午夜梦回韶华宫,在她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里痛哭的少年。

  嫁出去的女人如泼出去的水,她该像那些公主皇妃那样,在他的面前拔剑,为南诏自刎殉国,但是李瑞已把休书给了她,南诏人都要杀她,她怎能甘心为这样的南诏而死,她明明还是大楚人,站在她面前的,已是大楚的将领。

  只是生她养她的大楚,还能容她再退回去吗?

  将军跪着向她伸出一只手,哽咽着道:“殿下别怕,我带殿下回家。”

  家这个字迅速烫红了她的眼,她遥遥望向南诏皇宫破败的宫门,咬牙握住了将军的手,若是真能逃得出这道门,谁还乐意去死?

  大楚军杀入皇宫,将军已带着长公主远走高飞。

  南诏到大楚,漫漫回程路。有车马尚且要走上月余,何况他们这般,为了躲避沿途的南诏士兵,不得不到处躲藏。

  云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仍像少年时那样尽力侍奉着她,他有一双明亮忧郁的眼睛,从不与她对视,也很少与她说多余的话,叫得最多的,仍是“殿下”。

  离开南诏皇宫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有时人便是这样,盼着的时候不来,心灰意冷之时又出现了。这是她盼了很久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几乎想都未想,她就决定要留下他。

  她怀着私心,企图瞒着云重,直到有一天身体的变化已无法再遮掩下去,云重探究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心里涌起了相当奇异的感觉,既害怕身边唯一的依靠离她而去,又觉得哪怕无路可走也不该欺骗他。

  她终于对他和盘托出,云重什么都没说,只是要她好好休息,赶路的节奏也慢了下来,仿佛在刻意照顾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他从没觉得她与孩子是累赘。有时他们会在路过的村庄稍作停留,他为她砍柴挑水,洗衣做饭,还为她请来附近的大夫诊脉,忙忙碌碌好像什么都会,一双手不似贵族那般白皙干净,而是粗糙坚实,布满了薄茧,还有一道道的伤痕。

  荣安渐渐喜欢上了他的手,可是那双手却只给她牵过一次。

  84、缘分

  隆冬将至,荣安大腹便便,已走不动了,云重带着她,寻了个交通便利的小镇,租了两间屋子暂住了下来。他始终坚持女人生孩子是极其危险的事,镇上虽易暴露行踪,但大夫的医术却比小村落强了太多,云重提前找好了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又让大夫在旁边的屋子候着,自己则守在门外,随时等着差遣。这是她头一回生孩子,痛了整整一夜,破晓之时孩子才有惊无险地降生,是个健康的男孩。产婆向她报喜,熟练地包好小孩给她看过,又把孩子抱出去给云重看,她们都以为他是孩子生父,而她也才发现,天寒地冻,他竟在外面跟着守了一夜。

  她为南诏太子妃时,为李瑞生儿育女的妃妾何其多,每次都是她这个正妃责任一般守在外头,李瑞只在孩子生下后的隔天,匆匆赶过来瞄一眼。

  荣安坐在窗前,为出生不久的孩子缝制衣帽,以前按她的身份根本没必要会女红,只是闲时为了消磨时间,特意向绣娘学了,给未来的孩子做几件衣裳玩,可惜都落在宫里,没能带出来。她一边忙手头的活计,有时会看一眼窗外,云重抱着孩子在玩,他很喜欢这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孩子,孩子也很奇怪,每次大哭时荣安哄都哄不住,只要云重来了,给他摸着手指就睡着了。

  云重高兴地道:“他还这么小,就不怕我身上的杀伐之气,往后一定也与我一样,会做个大将军的。”

  荣安摸着孩子柔嫩的小脸,许是月子里情绪不稳,一时伤心落了泪。

  云重急了,结结巴巴地道:“殿下,你别哭,我是不是说错了话?稳婆说做月子不能哭的,会伤眼睛!”

  她本来满腹的心酸,又突然笑了起来。

  云重不好为她拭泪,找了半天,找出了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素帕,使劲掸过了没有一丝灰尘,这才放心递给了她。

  荣安想着心事,不时把藏在袖中的素帕拉出来瞧上一眼。从那以后,这块帕子就一直放在她身边,她总是忘记还,云重也从未向她索要。孩子的衣帽挺小,一会儿工夫便缝好了,她再看了一眼在窗外一大一小脸对脸傻乐的两人,开始往那方素帕上绣花,又把云重穿破的旧衣找出来补好。

  孩子还未正式起名,按在原来家中的排行,这一辈应该有个景字,以前她就想好,要叫他景希,但若是想回大楚,就不能姓李了。

  她心里,其实很想让孩子跟着云重姓云。

  到了给孩子喂奶的时辰,云重把孩子抱过来交给她,恭敬地退到屋外。荣安奶完了孩子,把他放进云重亲手做的摇篮里,纠结地想自己该怎样开口。

  她特意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理了理云鬓。逃亡时吃了不少苦,容颜枯败,这会儿已养好了些,只是再不复年轻时的光鲜,也不知过了这么些年,云重会不会在意。可他对孩子还有她的好,却实打实地令她动容。

  她把云重叫进屋,从李瑞的休书说到孩子见不得光的未来,云重的目光逐渐凝重,想了想道:“倘若殿下不嫌弃,可不可以让小殿下随我姓?”

  他知道荣安时常叫孩子希儿,提笔飞快写下一个曦字,他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又有些羞赧。

  “这字是破晓之意,小殿下就是在破晓时生的,且与殿下起的念起来一样……”

  云重不爱念书,有时看大夫开的药方都很费劲,却无比顺畅地写出了这个字,必是偷偷想了很久,早就起好了的。

  荣安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笑眯眯地道:“那就叫云曦好了!”

  云曦快一岁了,荣安不愿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想与云重云曦找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安定下来。云曦是李瑞之子,最好别回去大楚皇城,她也不会带着云曦去投奔李瑞,一纸休书过后,他们之间已什么都不是了。

  云重却道:“殿下在皇城还有亲人,该回去亲人身边的。”

  他实在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总是什么都不说,过去这么久仍是唤她殿下,若即若离。荣安已与他打了快一年的哑谜,对自己很有自信了,干脆直言道:“你不想我们三个在一处生活吗?”

  云重面露豫色,挣扎着道:“想……”

  但他仍是不肯继续往下说。

  荣安等得不及了,决定亲自出击拿下这位木讷的将军,她挑了个吉日,把早就绣好的帕子塞给他。云重得到了她做的东西,开心地像个孩子。她上前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觉得这般他还是不肯说,就真的是块木头了。

  可是聪慧的长公主头一次碰壁。

  云重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脸色苍白,慌忙把手拿开,她顿时明白过来,觉得自己连同送出去的帕子都成了笑话。之后的三天,她木着一张脸不吃也不喝,哪怕云曦哭得再厉害,也不许他见云重。

  她想带孩子悄悄走掉,但云重仍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荣安第一次撒泼似地破口大骂。云重跪下任她打骂,待她棉花一样的拳头打够了突然将她紧紧抱住,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叹了口气道:“殿下,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

  他这才告诉她,他在皇城已有妻儿,再不能瞒着她了。

  当年他被侍卫长打伤逐出皇宫,只剩下半条性命,被医馆一位善心的大夫所救,帮他养好伤后又将女儿许配给他。出于恩情他无法拒绝,后迫于生计,决定去从军,他吃过许多的苦,几年间立下不少战功,步步高升,终能封妻荫子了,而少年时曾仰望过的那个人,只能把她深藏在心底。

  大楚要攻打南诏,他知道那是殿下在的地方,一开始竭力反对。可是他的反对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只能率先攻入皇宫,只为了能在最后一刻救她。

  一别六年,再见面什么都变了。

  可他仍是像少年一般傻傻地看着殿下挪不开眼。原来爱慕她的心,他只是藏起来了,丝毫没有改变。

  她的情况很不好,他救她出了皇宫,哪怕后头不断有南诏兵追杀,他都觉得无所畏惧,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能当她的侍卫,送她回皇城便心满意足。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无非是想着回大楚的这段路再长一点,慢一点。

  即便她怀着南诏太子的骨肉,只要是她的孩子,他都发自内心地喜欢,就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只怕自己待他们还不够好,要更好。

  在他眼里,不论何时她都是聪慧美丽的殿下,而他自己是万万配不上她的穷小子,他从不奢求她的回应,甚至下意识避开她的告白,可是一份肖想了多年的感情开出了花,叫他如何割舍得下,他不是不乐意与她还有孩子在一起,可是长公主不能为妾,他也不可能忘恩负义,抛弃远在皇城,为他生儿育女的妻。

  云重左右为难,荣安一声长叹,难道要责怪他当年迫于恩情娶妻,怪他第一个冲进来救了自己,怪他的坦诚,怪他的情义?

  深情的小女子也许会为了情人做小,可她是铁骨铮铮的长公主殿下,哪怕和亲也要带着笑去,又怎会去抢夺别人的丈夫,做她从来都不屑的妾室?

  她与云重陷入了僵局,都想爱,却不能,想必他们是有缘无分。

  慢慢她也放下了,与他不咸不淡,就像个老朋友一般,他还是开口闭口叫她殿下,她也会为他制冬衣,只是不能再谈及感情,在外人眼里,他们仍是幸福的小两口,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她以为这辈子会一直这般耗下去,直到有一天能找到解这僵局的办法,要么云重让步,要么她让步。一名南诏杀手突然出现,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与以往那些士兵不一样,这次的杀手武艺极高,且是专门冲着她来的,云重为了保护她被杀手刺中了要害,危在旦夕。

  本以为她已放下了对他的感情,事到临头却捧着云重的手大哭不止,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曾第一次对他乱发脾气,也是第一次想为了他放下自尊服软。

  她眼泪婆娑地道:“你别死,我不怪你了,我们马上成亲好不好?”

  云重的眼睛亮了一下,含笑想要把她的样子努力记住,他从怀里摸出一直珍藏着的绣帕,趁它没被他满身的血污沾染,他把帕子交回到她手里,吃力地道:“那我,等殿下再送我一次……”

  “记得……第一次当值,烈日炎炎,殿下……喊我站到树荫底下去,命人给了我这条帕子……”

  他的意识逐渐远去,唇角却还是高兴地翘着,喃喃细语似在追忆韶华宫当年的往事,眼里柔亮的光却倏地熄灭,荣安怔了怔,扑上去伏在他身上恸哭,她觉得她的心从此被破开了一个口子,再也填不上了。

  一岁多的云曦从房里偷跑出来,看着娘在哭,也跟着撕心裂肺地哭。杀手李诚有些困惑,他原是太子身边的暗卫,太子妃私通大楚将军,擅离皇宫,他受太子之令来取太子妃性命,格杀勿论。他的确见到太子妃与被他杀死的将军极为亲近,可实际他们连住都未住一起,李诚不由得产生了怀疑。

  云曦出现时,李诚心里徒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估摸了一下孩子的年纪,想把这个与太子妃很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抓过来瞧一眼。荣安抱紧云曦,对他怒目而视。可是李诚有无数种方法抢走孩子,他是暗卫,懂得不少宫廷手段,又对南诏皇族相当熟悉,云曦在他手里半日不到,李诚就得知了云曦的身份,也把他震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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