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大结局(下)105
本仙君差点儿就不自觉地跟着他走了。谁知挂着满身的湿衣服又被海风一吹,竟十分凑巧地在此时打了个冷颤,接着一股奇痒直冲鼻子,一个巨大的喷嚏瞬间爆发,“阿——嚏——!!!”
猴子一顿,似乎是懵了:“……”回过神来时,他肩膀轻轻一振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扶我坐起,把衣服裹在我身上。那袍子水火不浸刀枪不入,又带着一点儿他的体温,很暖和。
本仙君避着猴子的视线,将他推开,伸手去解衣服,淡声道:“不用……”却被他按住了手背。
“好好穿着。”猴子轻声说,帮本仙君拉好领口。拉到一半时却又顿住,目光落到本仙君脸上,喉结上下滚了几次才哑声说:“他们说的不对。”
“嗯?”本仙君一头雾水,抬眸却见他略显黯淡的眸子里有种异常执拗的天真,又夹着几许稍纵即逝地慌乱。
“断发,不是义断情绝。”猴子面无表情道,终于为本仙君整理好了衣服。但他微颤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显出他的胆怯——他害怕听到本仙君的答案,但又迫切地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怎么知道刚才宴席上发生了什么?”本仙君吊起眉毛,发现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猴儿不见了,恍然明白了什么,气得一噎:“你!你又骗我?刚才那小猴儿是你扮的?”
“没有,我没有骗你,欢喜。”猴子忙道。他摊开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根猴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解释说,“乖乖是我用毫毛变出来的,我只不过是在里面加了我的一抹神识。使我之所思所想即为他之所思所想而已。虽然你不想见我,但我却无时不刻不想知道你的境况——你还没告诉我,方才那人说的对不对。”
“你说呢?”本仙君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在得知小猴儿是猴子安插在本仙君身边的一双“眼睛”时,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像是心虚与心疼掺杂在一起的产物,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传言非虚,那日在一念城中本仙君也并未看错——猴子的火眼金睛的确已经不复存在,甚至他已经完全变成了瞎子——即使他现在正站在我面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既然连半分信任都不肯给我,又何必多此一问。”本仙君淡淡道,“是不是义断情绝,又有那么重要吗??”
猴子侧过身来,道:“你还在怪我打你的那一掌?”
“……”本仙君将头一撇,默不作声。
猴子委屈地说:“明明是你提议将计就计做戏给那书生看,否则我怎舍得对你动手?而且你今日不提也罢,一提我便来气。金欢喜,谁准你自作主张切腹自伤的?每每都是这样!不是为了我便是为了旁人,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甚至自伤元神自损魂魄。你何时、何时也把你自己放在心上?”
“你知道我不是在气这个!”本仙君抑不住低吼。
猴子一愣:“……”
本仙君红着眼眶道:“之前我不是没有问过你,我问你为什么执意要护金蝉西天取经。当时你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猴子不语。
本仙君道:“你为何从未对我提起你与金蝉早就熟识,而且还有十世之缘?”
猴子垂下头,过来拉本仙君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那些都是旧事,说出来只会让你担心。而且我也未曾骗你。护金蝉西天取经,的确是我有意要还他一个人情,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我真的以为只要取到真经就能普度众生,亦能助西天诸佛渡劫,这样无论是你还是金蝉,都不必再为此牺牲。”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呵——”本仙君笑了一声,抽回手,沉沉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我宁愿从你口中得知,也不愿让别人来告诉我?金蝉度你从善,教你动情,让你落泪……这些,所有所有,若我知道心里会多么难过?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是我横插一脚挡在你们中间。又或者——”
本仙君眼角微挑,斜视着他,“又或者你是在借此试探,看我会不会为此喝金蝉的醋。你知道我曾经自断情根,担心如今即便是续上了,却不能爱你如初。甚至你一直认为,我爱你不如爱长留哥哥更多。”
“!”猴子肩头一震,往后退了几步。本仙君便知道被我说中了。果然,猴子脸色几变,沉默之后突然笑出声来,道:“是。我承认那日我是在借机试探你,那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将我往金蝉身边推。在十里铺时,金蝉前脚一来,后脚你便一个人躲出去了。如此一来,你倒是从容大度体瘦心宽了,可金欢喜,你又何曾想过我的感受?”
本仙君茫然:“???”我大度一点儿也有错了?我事事让着别人也有错了?可看猴子一副委屈的要哭的模样,又让本仙君觉得自己确实面目可憎错的离谱。
见本仙君一脸懵懂,猴子气极反笑,唑唑逼人道:“你又敢说自己不是在假借书生之手来试探我?当日他与你打赌,赌我会先救谁。你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却分明介意得很。”
本仙君一怔,“!”猴子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我装着大度,眼里却揉不得半点儿沙子;知道我想与金蝉比较个高低,看看谁在他心里分量更重;甚至知道他的一双眼睛,是——是被我弄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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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本仙君被书生带去无间之地后,便第一时间通过姻缘线将事情原委告诉了猴子。
从言谈之中,本仙君发觉书生是故意激起我与金蝉之间的嫉恨与矛盾,于是与猴子约定将计就计,待我出了幻境后再寻找合适时机另作打算。书生的确在洞穴外布了数道结界,而猴子之所以能快速追查到洞中,亦是因为姻缘线的缘故。
但本仙君并非一直清醒着,在看到猴子与金蝉的过往时心神剧震些许神伤,难免给了书生可乘之机,受其蛊惑,失了心智。因此,不得已才想出一个以疼醒智的法子,切腹自伤找回理智。
然而,那场业火却在本仙君意料之外。
书生与我打赌,而我也想探知猴子这次会如何选择,毕竟之前数次他都是舍我而救金蝉。谁知这次他还是选了金蝉。
选金蝉的理由倒也充分,甚至值得被原谅——大火袭来时,金蝉离他最近,就在右手边;而本仙君距他甚远,即便他有心要救,最终结果却只能是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但本仙君当时却没想这么多。我只觉得自己再次被猴子舍弃,心死成灰,便连反抗都失了力气,由着书生将我带走。直到元神一点点被书生抽离,恍惚之间听到猴子的声音,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后来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才意识到猴子真的追来了,虽然终究是晚了一些。
虽然晚了,但还是来了。
在那场大火中,本仙君伤了脸,猴子瞎了眼,倒是绝配。可本仙君半分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不愿承认猴子的眼睛是被我所害。披金甲踏祥云的盖世英雄,却为我才丢了火眼金睛。这么大的罪过,让本仙君怎么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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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是介意得很!”本仙君道,用满腹委屈将满怀心虚遮了去,“我不甘心做你与金蝉之间的赌注,即便是个外人,我也非得横插一脚挤在你们中间。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让你记着我,记我一辈子,哪怕要付出的代价是神魂俱灭烟消云散——”
猴子的情绪却一点点平静下来,垂着手在一旁安静听着,仿佛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直到本仙君说完一大句,停下来喘息的空荡,他才神色平静地说:“我娶你。”
“!”本仙君一愣,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怀疑地望着他,想他是不是疯了说胡话。其实我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听岔了他的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确是认真的。而且本仙君也没听错。
“你不愿意下嫁?”见本仙君不答话,他皱皱眉,又轻声说:“那我嫁你也一样。”
“!”本仙君全身的血都直往头上冲,冲得我面红耳赤,脑子里嗡嗡乱响,根本反应不及猴子的意思。
猴子说:“那日去鬼界见到戟夜与苏长修大婚的情景,我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与你一起穿上那般好看的衣裳。”
本仙君讷讷地说:“你想与我成亲,只…只是因为、因为成亲时穿的衣裳好看?”
“自然不是。”猴子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他抬手拨开本仙君的刘海,指腹轻轻摩搓着我的脸颊,温声说:“我只是想尽快把你变成我的‘内人’。”他强调,“唯一的。”
自然,花果山看似民风奔放、群魔乱舞,但实则规矩森严、陈俗旧例甚多,其中之一便是“一夫一妻”或者“一夫一夫”亦或者“一妻一妻”制。不比仙界能多夫多妻,而且娶妻生子之后如果感情不和还能“和离”,比如北海水君妙渊。在花果山,若是成亲就必须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规矩是当初猴子怕山上的小猴儿不懂事,在发|情|期时胡乱交配,才亲自定下的。作为大王,他首先要以身作则,所以今日他既然对本仙君开了口,日后就定不会再反悔。
但本仙君却怕了,像近乡情更怯,又觉得一切来得太快反而越发的不真实。往后退了一步,本仙君躲开猴子的手,垂眸道:“此事——容我想想。”话毕,本仙君解下猴子的衣服还给他,转身逃也似地快步走开了。
猴子没有追上来,攥着衣服的手指慢慢收紧,望着本仙君凌乱的脚步,道:“你说过的,若不能回头,便重新开始。”
本仙君一顿,道:“那便等能重新开始的时候……再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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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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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他老人家许诺为本仙君安排劫数,让我去凡间历练一番,也好将缺失的元神以及三魂一魄修补完整。本仙君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三百年零三年,才终于收到了司命差人捎来的口信儿。
司命说,近日从仙界去往凡间历劫的神官有所减少,他手头多得是空余名额,让本仙君抽空去他府上挑选个喜欢的,他好立刻为我安排渡劫。又问:“丞显君,这次历劫,你打算在下界轮回几世?”
本仙君道:“可有什么说头?”
司命道:“倒没什么说头。原则上是几世都可以的。但元君有所不知,你在鬼界修养的那段时间仙界发生了一件事。”
本仙君道:“何事?”
司命道:“您可还记得玄澈将军?”
本仙君想起一名蓝衣武神,可不就是轻言君的“好”师弟么?于是点头道:“记得,他怎么了?”
司命叹了口气,说:“玄澈君到下界历劫。去之前没有问他想在下界待多久,毕竟按照惯例,历劫者在下界待多久都是由本君说了算的。谁知他五十年后回来,却大发雷霆,说是在下界……没待够。他那暴脾气,险些拆了我的庙啊。”
本仙君一愣,道:“还有此事?”
司命一脸无奈:“所以啊,今日我才不得不事先问一问你。丞显君,你可想清楚了要待几世?说定了我就拿白纸黑字写下来,到时谁也不许赖账。”
“几世……几世?”本仙君左手支着右手,右手托着下巴,想了想,道:“既然你问了,那便十世罢。”
“十世?”
本仙君点头:“对,就十世。一世也不需多,但一世也不能少。”
司命掏出专门为本仙君量身打造的、写着本仙君下凡所经历的小本本,用一支朱砂笔在上面先是划去了“权”,接着又划去了“势”,随后又划去“福”“禄”“寿”。
一笔一划划得本仙君甚是心痛。当司命要将“颜”也划去的时候,本仙君终于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祈求道:“别划了别划了,没钱没权没势也就罢了,司命大人,请您多少给小仙留一条活路罢!”
司命义正言辞:“可是玉帝吩咐——”
本仙君可怜兮兮:“大人,拜托。”
司命犹豫不定:“但是玉帝交代——”
本仙君苦苦哀求:“大人,拜托。”
司命皱起眉头:“然而玉帝下令——”
本仙君一手背后,淡淡瞥他一眼,说:“就算看在大圣的面子上——也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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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上,本仙君一路直走赶着去投胎,省得还要排队误了好时辰。
沿路看到的都是些半透明状的孤魂野鬼在四处飘荡,越临近忘川,那些游魂的数量也越多,与本仙君一样背着行囊,看起来也是赶着去投胎的。
行囊是出门前子童帮本仙君收拾的,小小一个包裹转不了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一面镜子一把梳子,还有几盒美容驻颜霜。据司命所言,本仙君这一胎投下去,命格可是轻的很,不仅身世凄惨,更是体弱多病——总之就是怎么虐心虐身瘟心致郁怎么来。除了一张脸,勉强还能看得下去。子童听在心上,立刻为本仙君准备了这些东西。
子童忧心忡忡说:“君上,您这一去可就穷得只剩下一张脸了,若还不好好护着,您可怎么活?”
本仙君嘴角抽了抽:“至于吗?”
子童点头如捣蒜:“当然至于。就这还是司命看在大圣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否则您连脸也没得要了!”
本仙君:“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别扭?”
子童说:“君上,这三年大圣可没少往咱府里跑。”
本仙君道:“大圣见你年纪小,心疼你,来给你送吃的。你看,他送来的桃花酥,好吃吧?”
子童分辨说:“难道大圣不是来给您送吃的吗?明明东西全让你吃了呀。”
本仙君:“……”
子童又说:“更何况您得空也没少往花果山跑。”
本仙君道:“我是去山上看小猴子,不是去看老猴子。”
“嘴硬罢。”子童哼了哼,说:“也不知是谁总在外面显摆,处处跟人说自己与大圣有旧情,甚至还搬出大圣的名号来逼着司命仙君给他留一张脸面。现在又翻脸无情死不承认了!”
“……”本仙君一愣,道:“你究竟收了猴子多少好处,怎么净为他说话?”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您与大圣都已经和好如初了,怎么却谁也不肯再开这个口?”子童说:“最开始大圣还时常将聘礼啊、喜服啊这些挂在嘴边向您求亲。可拖了两年您没答应,现在他也不提了。我知道君上您脸皮薄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回头倒贴去反求大圣,但是总要有人先开这个口罢?”
“小孩子家家懂得还挺多。但你说的对,又不全对。”本仙君在他头上一拍,笑眯眯道:“行了,送到这里就成。剩下的黄泉路本君自己走。你快回去吧,好好看家。”
“嗯,好。”子童乖乖点头,往回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君上,您别忘了路上仔细想想我说的话。等您历劫回来就给大圣找个台阶下,别一直冷着他了。大圣的性子本就急躁,您这般冷下去,即便是他心里有您慢慢也就淡了,万一找个母猴成了亲可怎么办?”
“行啦行啦,知道啦。”本仙君无奈地对他摆摆手,让他快些走,别一直跟念经似的啰嗦。目送着子童走远了,本仙君才转身沿着黄泉路继续向前走,经过三生石时往上看了一眼,但见上方有本仙君的名字却无猴子的。
想来也是,猴子销了生死簿,自然有今生无来世。既然不在六道五行之中,石头上便也不会记载着有关他的来去。
前方便是忘川奈何桥。
孟婆婆等在桥边,舀了一碗忘川水递来,说:“仙上,请饮下这碗忘川水。”
“有劳。”本仙君接了碗,略一颔首。
孟婆瞥了眼本仙君肩上的包裹,问:“您背上这是?”
本仙君解释:“我家童子为我准备的,说是去了人间或许能用得上。”
孟婆笑了,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般慈爱,道:“东西您还是搁下罢。前方便是轮回门,饮下我的孟婆汤入了轮回,这些前尘旧事就都得忘个干净才是。”
本仙君:“婆婆,您的意思是?”
孟婆笑眯眯道:“轮回、轮回,此生情断于此,但也未尝不算是个新的开始。”
本仙君一怔,低头望着腰间坠着的一缕由金黑两色编制在一起的断发,突然间福至心灵有所意会。笑了笑,本仙君取出一截红色丝线绕在左手指环上,对孟婆婆点头道了声谢,仰头将忘川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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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彼岸是一片花海,轮回门在花海最深处。
门前站着一名红衣男子,那人金发金眸金色护腕,俊美的五官较彼岸花还要绚烂。
我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他是何人。可望见他的第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一步步登上桥,越过忘川,穿过花海,直走到那人身边。对方似乎已经等在门前许久,我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第四指上戴着一枚红色指环,指环上赫然绕着一道细细的红色丝线。而丝线的另一端,正系在我的指尖。
有个声音轻轻地在我心里说:“若不能回到过去,那便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