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五

　　【热。

　　热气包裹着她的身体, 死气沉沉, 令人窒息。

　　浑浊的空气犹如长着针刺的舌头, 执着而疯狂地撕咬皮肤。

　　她从黑暗炽热的噩梦中震颤着惊醒, 睁开眼，却发现噩梦仍然没有结束。

　　这又是新的一天。

　　令人恐惧的, 绝望的，明天。

　　她听见了门外传来低沉的歌声, 她知道那一定来自那台老旧而经典的索尼S700F, 循环播放着那一首令人听到呕吐的歌。

　　“在空腹野兽之中，我扮演着羊群中的狼

　　我站在山巅凝视着末路中的羊羔

　　在林荫与校场之上，他们是一群被欺诈的受害者

　　你用尽全力地奔跑，狼群始终形影不离”

　　在狭窄的小床上，汗水浸湿后背, 她蜷缩成婴儿般的一小团, 紧紧闭上眼, 歌声仍如蛆虫，爬满骨头。

　　恐惧的鱼线一圈圈缩紧, 犹如一条在肠子里蠕动的寄生虫。

　　她知道, 他就在门外，或者门外的不远处。

　　像身后难以摆脱的阴影, 亦步亦趋，覆满后背，沉重令人窒息。

　　“你必须清醒，面对并接受事实

　　如今你深陷憎恶之地, 却依旧享受这欢愉

　　它令你的信念之□□塌，理智分崩离析

　　向你的良知告别吧，

　　同时向你新的族人抬手致意——”

　　……

　　“笑一个吧。”

　　他伏在她耳边，轻笑着说。

　　“大家都在看着呢。”

　　她知道，这是恶魔的低语。

　　“干得漂亮，我的姑娘。”

　　不。这不是真的。

　　一切都只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看看你，多么完美。”他从身后环抱她，握住她的双手。

　　她低下头，手里染满鲜血。

　　炽热，震颤。

　　犹如强酸，腐肉蚀骨。

　　“我的摩根。”他俯下头，呼吸亲吻她的耳垂，满是风霜的味道。

　　他微笑的低语像刺针一样扎入骨髓，乌黑的血装满墨水瓶，书写白骨之歌。

　　我让你盛放，我令你无瑕——

　　我将你推入烈火。

　　你将从灰烬中新生。】

　　……

　　伊丽莎白倏然从沙发上惊起！

　　她睁大眼看向虚空，目光毫无焦距，额头满是虚汗，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因恐惧而战栗发抖。毯子从身上掉了下去，冷意如针刺，疼到麻木。

　　“丽兹？”

　　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渐渐唤回了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伊丽莎白随着声音望过去，黑发女人就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上拿着一叠稿子，似乎正在做批注。见她突然从沉睡中弹坐而起，不由得投来疑惑的目光，“做噩梦了？”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目光渐渐聚焦，思绪却仍然沉溺在刚才的梦境里，犹自心悸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深深呼吸片刻，窗外午后的温暖阳光洒落在后背，渐渐驱走那种刺骨的寒意，木质地板反出晃眼的光晕——一切都那么静谧而熟悉。是的，她在家，自己的家，不是什么深不见底昏暗恐怖的房间，那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绝望的地方……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没有那个男人，都是假的，她不是痛苦得宛如死去的摩根，她是伊丽莎白·玛格特。她还活着，有人陪伴，她很安全。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伊丽莎白终于缓缓松懈绷紧的肌肉，指尖慢慢回暖。她默不作声地弯腰拾起掉落的薄毯盖在自己身上，重新靠回沙发扶手，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呆了很久，才突然出声，打破一室静寂。

　　“如果是我，”她说，语调还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我一定活不下来。”

　　难以想象一个女孩儿在遭受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后是怎样忍受着、继续背负着过去而活的。那种痛苦和歇斯底里太真实了，真实到几乎像是发生在身边，而她心里深深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即便自己年轻了十五岁，和摩根一样的年纪，她也是决无可能做到她那种地步的——她会崩溃，发疯，堕入黑暗，直至无可救药，自.杀，或者互相厮杀，吞食殆尽，露出后面惨白狰狞的骨头。

　　那是人性的极恶，世间至暗之处，缝隙里漏不进丁点阳光的过去。他唤醒了一个人类灵魂深处最可怕的嚎叫，尘土般卑微的灰烬之上燃起幽绿色的火焰，像癌症一样传染着每一个健康细胞，直至皮肤片片剥落，下面就是流淌着脓液的血肉组织。

　　这是伊丽莎白·玛格特有史以来见过的最黑暗，最绝望，同时也是最精彩，最有力的故事。是一个真正的，小人物走出漫漫黑夜，站在黎明之下脱胎换骨的惊心旅程。没有女主光环，没有希望，没有幸运，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全凭她自己，在野兽丛林中幸存，成长，蜕变——最终，杀死魔鬼，完成救赎。

　　如果在之前她尚未懂得什么叫做绝望，那么在成为摩根之后她懂了。人性之恶在某一瞬间甚至胜于生死，而最可怕的是，在做出那些事情根本不为金钱权势，只因他想，只为他能，洞察人心，自相残杀，而他乐在其中。

　　在读完整个剧本之后，伊丽莎白才知道简·多伊为什么会称之为她“最好的一部”。《女王》也许会成为热播，而这本《摩根》，在她手里，会成为经典。

　　伊丽莎白没有得到回答，她略略侧过头，望向简·多伊，很好奇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上去平凡无奇的年轻女人会写出这种剧本来：从观众角度来看它是不讨喜的，而从演员身份出发也堪称史诗难度——那种困境中拼命压抑在心底的歇斯底里，无望，痛苦，哀嚎，以及黑暗中从未消散过的希望，忍耐，计划，果断……缺少天赋和经验的演员根本无法演绎出那种极为复杂的状态和心理。

　　为了揣摩透角色伊丽莎白常常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只为感受那种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恐惧，因为沉溺在角色中她甚至夜夜会做噩梦而惊醒，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的微笑和低语——她得承认，即便是她都因为这个角色而感到无比痛苦，更别提亲自写出整个剧本的简·多伊。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对黑暗和绝望有这样深刻而真实的感触？

　　“喂，”伊丽莎白不喜欢自说自话的沉默，见简依然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忍不住主动朝对方搭话，虽然一如既往不客气的语调，“——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喂！”

　　简握笔的手一顿，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睁大眼的伊丽莎白，很温和地笑了。

　　“在那种‘不是我就是她’别无二选的情况下，人会爆发出怎样可怕的潜力……我们谁也不知道。”

　　“勿扰困兽。两败俱伤。”

　　“小人物，也许不能改变世界，却能改变你的认知。”

　　伊丽莎白听后，微微皱紧眉，若有所思。

　　“我说，你这是从哪得到的灵感？”她问，略带试探意味，“能同时写出《女王》和《摩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我没有发现的新技能？趁早都告诉我——”

　　简合上手稿，耸耸肩，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她的隐藏之意，轻快开口，“生活不就是一部写满线索的启示录，我们都幸存于字里行间，等待着被赋予最后结局。活着，不一定是喜剧，死亡，也许是另一个开始。”

　　说完，她看向伊丽莎白，意味深长地开口，“说不定在别人眼里我们也只是一本书里的人物之一呢？我们的人生，是别人早就写好的故事呢？谁又知道呢？”

　　伊丽莎白一听，满脸不可置信，撇了撇嘴，“我看你是写剧本写疯魔了才会说出这种话来……算了算了就知道不能听你的意见，我怎么会招到你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真是亏大发了，我还是自己去慢慢琢磨琢磨吧……”

　　简笑笑，不再说话，刚准备继续工作，忽然就接到了生命一号的提示。

　　【好消息，简！】

　　【说】

　　【《女王》……红了】

　　而更好的消息是，因为《女王》，安妮·欧克利这一次，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红了。

　　只不过播出了两集，这部剧就实现了收视和口碑双爆棚——网飞出品必属精品的规律一直延续着，烂番茄指数100%，斩获豆瓣评分高达9.2分，一溜的五星好评。每一帧都宛如中世纪宫廷奢华场景再现，随手一个截图都精美如画堪作壁纸。演员阵容空前强大，女王人选启用去年艾美奖最年轻女主角获得者，童星出身有着十一年演艺经验，维持在稳定水准，由导演亲自挑选，容貌和气质都高度符合原作。男主莱昂纳多，影帝光荣加身辉煌成绩自然不用多提，风流潇洒目光深邃，骑士角色几乎形同与本色出演。

　　更别提随随便便拉出其中一个配角都是具有多年舞台经验的老戏骨，台词功力深厚根本无需后期配音。画面精致华美，色调浓郁复古，节奏把握得当，音乐大气恢宏，演员颜值演技在线……这样的电视剧想不火都难，更何况剧情跌宕起伏精彩动人，细节之处又出新意，加上导演和制片方投入大把资金维持一贯的高水准大制作，让这部宫廷剧仅仅播放了两集，就爆红网络，成为今年高分美剧的黑马之作。

　　细心的观众则发现，除了在演艺圈已然混迹多年颇有知名度的演员们，《女王》的主演里还多出了一位新人——安妮·欧克利，饰演公爵之女，年轻女王的至交好友，妙语连珠沉稳聪慧的玛丽·卡特。虽然在前两集她露面机会不多，可一出场就给大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暗自期待她在往后剧情中的精彩表现。

　　《女王》的播出让所有主演一时间风头无两，频频刷脸各大媒体和社交平台。因为是架空历史剧的缘故，大家根本猜不到后续发展如何，加上每周只更新两集，观众们等得是心急火燎抓耳挠腮想看接下来的剧情，脸书推特上有关的推测和考据话题层出不穷，一时间热度甚至堪比那部“每集都死人，就是猜不透主角”的史诗奇幻现象级正剧。

　　安妮·欧克利只是因为出演了其中一个角色，一周内粉丝就涨了数十万，比过去一年演的五六部爆米花片都要来得快而多，这让她无比确信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接下《女王》，或许会成为她这辈子开启好莱坞星途巅峰的金色钥匙。

　　在看到这部剧的潜力后，更是坚定了她要加大角色出场率的决心：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观众早就看厌了那种从一无所有到登顶王座的翻身套路，他们更喜欢来点新鲜的，与众不同的东西，显而易见“玛丽·卡特”的人设能够满足这种猎奇心理——明明浑身充满了俗气但偏偏每句话都是让人无法反驳的真理名言，游走混迹于众多优秀男人之间却片叶不沾身，心里藏着一个无法忘却的人，多情又深情，轻佻又高贵，世故而忠诚，俗且雅，令人着迷的矛盾集合体，越往下发掘，越能看得到她身上的优点。那是比女王更特别、更亮眼、更博人眼球的存在。

　　这个角色很有难度，但她相信，她会演绎得完美无缺。她会成为这部剧里，真正的无冕女王。

　　……

　　【我才不相信你会这么好心把这么优秀的剧本给那个安妮，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有着什么后手呢？】生命一号问。

　　简面对着窗子坐在沙发上，闻此有趣地摸了摸下巴，笑了，【剧本优秀是真的，留了后手也是真的，不过最终结果倒并非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她】

　　【什么意思？】生命一号没听明白。

　　【她野心勃勃，这不是坏事。她想出尽风头，也情理之中。可这关键就关键在，她实现野心的方式，和出尽风头的手段该如何选择——】

　　为了挤掉伊丽莎白得到角色博得关注，她默认了系统制造意外伤害别人的建议。她逼走了原主心爱的男友，和影帝打得火热。她看重了人设更吸粉的女三号，由此知名度大增，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契机，会想方设法地增加戏份，窜改剧情，为此不可避免地会动用私人关系……这是简所说的，“取决于她”的选择。

　　原本《女王》剧本里“玛丽·卡特”就是极出风头的角色，戏份很多，意义重大。多少人为了这个角色抢破了头，而安妮在明白这个事实之后，自然会好好利用一番，不会老老实实循着剧本走下去——这才是简藏在《女王》之中最大的陷阱：一部优秀的电影视距，最大的忌讳之一就是本末倒置，主次不分，观众根本分不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失了主心骨与核心旨意，自然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天上可不会无故掉下馅饼，掉下来的，多半是毒苹果：一半涩口而无毒，一半甜美却剧.毒，就看她选择怎么去吃了。可不要吃得太急噎死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高开低走的剧简直数不胜数，主次不分的我也见过不少。

　　比如，《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润玉传奇》。

　　再比如，《复仇者联盟3：灭霸传》。【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