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布告156
陈谷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陛下不是下了旨吗?我就想着将楼里的卷宗都翻上一翻,将有疑虑的都挑出来。”
熊迎眉头微动,“你有心了。”顿了顿又道,“你可知这些陈年旧案一般只有讼案人提出疑虑的情况下我们才会去重查?”
陈谷盯着他手上的卷宗,墨色陈旧,表明时间已经很久远了,“可有些讼案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若我们不查,这案子就要被遗漏了。”
一天内接连听到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提出相似的观点,熊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便故意问道:“既然讼案人已经不在,翻了案又如何呢?”
“大人你不知道,”陈谷道,“这些案子可大可小,但不论大小,对于讼案人都是一个污点。我出身贫寒,家乡那边的人很注重祖上名誉,若是先辈有污点,后辈也会被人指点。大人你想想,若其中真有冤情,那些人岂不是无辜被辱骂了?”
“有道理,但你如何判断一个案件有冤?若是判断有误,岂非颠倒黑白?”
“我能力有限,”陈谷羞赧地笑笑,“所以只能将屈打成招、死不认罪、无疾而终一类的卷宗挑出来,再由大人您判夺。”
说着将桌案左上角摆的格外整齐的几卷案宗拿给熊迎,“大人您看,就是这些。”
熊迎一一看过,发现陈谷挑得非常仔细,上至贪污案,下至小偷小摸案,但凡卷宗中有一丝含糊的地方,便会取出来放在一边。
“这些案子可不容易查啊。”
“慢慢来,只要我们坚持,真相总会浮出水面的。”陈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坚定而热忱的光。
熊迎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新官上任,三把火熊熊燃烧了许久。父亲说他太固执,不知变通,这官位做不了多久。可他不服气,憋着股狠劲去做,一步一步做到了如今的高位,人也变得更加老练。但父亲依旧说他固执。
这一件瞬间他好像有点明白过来,父亲所说的固执或许是指他太过认死理,也太过心高气傲,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出错。
陈谷见他愣神,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忐忑地叫他:“大人?”
熊迎回过神,陈谷道:“我知道我想的太天真了,但……”
“不,你做的很好。”熊迎打断他,将手上的卷宗一一放回去,“衣食父母官,就该做这些。来,你告诉我还有哪些没查,我同你一起。”
于是,卷宗楼的烛火彻夜未息。
熊迎的热血燃了一夜,翌日晨光熹微时便熄灭了。
不过熬了一夜,便腰酸背痛。他抻了抻腰,再看一眼旁边仍旧精神焕发的陈谷,叹了一声。
自己果然年纪大了。
他叫停还在埋头苦写的陈谷,道:“先到这里吧,今日许你休沐一天,我会让其他人接着做的。”
陈谷颇为念念不舍,熊迎又催了一次,他才从卷宗堆里起身,和熊迎一道往外走。
这时刑部已来了不少人,见到熊迎纷纷问早,熊迎一一颔首回应,顺便问陈谷道:“你家住哪里?我让车夫捎你一程。”
“不敢劳烦大人,”陈谷受宠若惊,“我家住的远,在城南那块,我自己雇车回去就是了。”
“城南?那是有点远,怎么不在刑部近处租个院子?”
陈谷笑笑,“我师父师娘给我买的院子,那边风景开阔,住着舒心。”
熊迎微讶:“你师父师娘也在京城?那我可得见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把你教的这样好。”
陈谷道:“您会见到的。”
两人一路闲谈着,走到大门时正准备分道而行,却见门口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前排的妇人脸色憔悴,对着熊迎勉强笑了笑:“大人,我来乞鞫。”
熊迎端详她片刻,一愣,“闻夫人?”
“我还以为大人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了。”妇人重复道,“熊大人,我来启鞫,为我亡夫。”
熊迎满脸复杂,妇人的亡夫原是兵马司北城副指挥使,当时马上就要晋升指挥使,却离奇暴毙在郊外,被人找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了。
这案子是他手底下人接手的,查到最后只得出个这位副指挥使因为庆贺高升而饮酒过度,醉倒在郊外被野狗啃死的结论。
“熊尚书,我亦为我亡兄启鞫。”一个年轻姑娘道,“我亡兄名孙尹,生前任工部侍郎。他一向醉心营造之事,绝不可能……”
姑娘说着眼眶便红了,一时梗咽住。
熊迎目露不忍:“本官知道。”
所有案子他都会过目,他记得孙尹此人,在营造一事上颇有天分,对于皇宫的修缮居功至伟,后来也是高升之际,死在了烟花巷里,死因极不光彩。
熊迎视线在众人之间扫过,老弱妇孺皆有,表情却无一不苦闷,眼底尽是哀戚之色,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们都是来启鞫的?”他问道。
“大人,我们有冤,还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我等清白。”
众人殷切的看着他,眼里有微光流露。
熊迎长叹一声,对众人道:“罢了,你们随我进来吧。”
他拍了拍陈谷的肩,“今日是休息不成了,你过来帮我。”
陈谷看了眼身前众人,压了压嘴角,“是。”
……
几日后,刑部贴出了一张布告,布告极长,几乎贴满了整个布告栏,纸上陈列的皆是疑案,桩桩件件,额外醒目。排在当头的赫然是镇国候谋逆案。
连着几日,布告栏前围观百姓络绎不绝,而后奔走相告,满城哗然。
陈谷这几日几乎是宿在刑部,如今卷宗整理完毕,总算得了闲。
他走到刑部大门外,看着布告栏前瞪眼咋舌的百姓,终于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微笑。
老师,学生幸不辱命。
他收回目光,正欲回家时脚步一顿。
长街另一头,一个身形格外眼熟的男人沿着街道踱步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少年郎。
男人走得很慢,因而少年郎也放缓了脚步。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布告栏前,顺着人流慢慢挤到最前面,看着已经有些褶皱泛黄的告示便站定不动了。
任周围人流涌动,围观的百姓换了一波又一波,他们依旧没动,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一行字。
陈谷嘴唇动了动,压下了那句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老师”,深呼一口气转身走了。
褚允执看着那行鲜红的字,或许是因为戴着面具,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轻声道:“一一,他就是我们的父亲。”
褚含章早已知道所有始末,他在兄嫂的呵护下长大,没有经历过那些黑暗的时刻,没有直面过那些血腥的画面,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于他兄长的恨,他长嫂的愤。
然而此刻看着素未谋面的父亲的鼎鼎名号下紧缀着的两个鲜红字眼,他心底倏忽冒出了空前的恨意。
“我和你嫂嫂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摘掉这两个字。”
褚含章捏紧拳头,不由自主红了眼,“我能做什么?”
褚允执静了片刻,转身离开布告栏,沿着来路往回走,褚含章一愣,连忙跟上他。
两人走出去很远,走至少人的街巷时褚允执才开口问道:“一一,你可知爹最后为何会落得那般下场吗?”
“因为皇……奸人的算计。”
褚允执却摇头道:“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褚含章疑惑地看向他。
“当年,爹对他的猜忌并非一无所觉,只是不愿相信从小相依为命的血亲会为了权势对他下手,也从没想过一起奋战杀敌的手下人会背叛他,所以当一切来临时,他毫无准备。如果他能再狠一些,那个位子或许早就换人了,”褚允执顿了顿,垂眸掩住眼底幽深,“可惜。”
褚含章从未听过他发表过类似的言论,一时怔愣住,内心深处却被种下了一颗种子,等着来日破土而出。
“一一,你要记住,权势之下无情谊。”褚允执停下脚步,温和地看着身高已经到他胸口的弟弟,“不知不觉,你都这般大了。”
他摸了摸褚含章的头顶,“等这一切了结,我和你嫂嫂想休息一下。要换你来辛苦了。”
他对自己向来严厉,少有这般温和的时刻,褚含章略有无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对自己交代这些的用意,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抓着他的袖口道:“哥哥,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