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张林海这才舒服了一点,将这事揭过不提唐竞在旁看着,自然知道张帅方才那一问本可以用句油滑的漂亮话对付过去,比如“老头子这里怎么好算外面?”只是穆先生一如既往,退让一步而已。

  穆骁阳亦看着他,淡淡笑了笑,眼睛里竟是了然的神情。

  唐竞忽然意识到,穆骁阳也明白,他是明白的。

  这话恰似绕口令,但意思就在那里。他不禁想,上一回穆先生托他引荐律师,或许也并非仅仅出于表面上单纯的动机。

  果然,那日告辞离开老公馆的时候,他对穆骁阳拱手,依例说:“明日到穆先生府上拜年。”

  穆骁阳亦诺了一诺,笑答:“就等着你来唐竞又觉得,这句话也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出了老公馆,唐竞本来还在想,上一回与吴予培不欢而散,如今应该怎么找过去才不至于失了面子,这刚过了年,也不知他那里开业了没有。可到了哈同大楼一看,才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此地大约根本没有打烊过。

  是日天阴欲雪,吴予培事务所的写字间内大白天就亮着灯。隔着弹簧门望进去,便见一名帮办拿来一份抄录好的委任书指点一个女人签字,那是个穿暗色夹袄的中年女子,大约不识字,只得敲了私章再按手印。吴律师也在一旁逐条解释,十分耐心唐竟在外面看着,便知道这位仁兄是真与新兴号的案子铆上了,也不知到今天为止总共搜罗了多少遇难者家属。想到此处,他倒是笑了,自己方才的担心实在荒谬吴予培是绝不会变成郑瑜的,哪怕中再多跑马厅头奖都不可能。

  直等到那女人办完委任手续离开,他才推门走进去。

  “你怎么来了?”吴予培乍一见他,眼中倒是一亮,可旋即又撂下脸来,“要是还想来劝我,趁早省些口舌吧。”

  唐竞却是反问:“劝你做什么?我就是来拜年的。”说罢便大咧咧走进里面的隔间,毫不客气地在皮转椅上坐下,架起两条长腿搁在写字台上。

  吴予培跟着进去,见这鸠占鹊巢的架势并未动气,反倒是摇头笑了,问:“拜年?礼呢唐竞笑答:“你我同行平辈,抱拳道声恭喜发财,一顺百顺’也就罢了。还是你这里供了哪位菩萨,要我来烧香磕头?”吴予培并不与他计较,只在对面坐下道:“财是必定发不了的,但这一顺百顺就借你吉言了。”

  唐竞知他说的是新兴轮的案子,自己原也是为这事而来,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做?”“分两步走吧,”吴予培叹气,“一是督促公断会遵循惯例,尽快召开。二是成立江难家属会,向租界临时法院提起诉讼,追究船东通达公司的民事责任。”

  唐竞听着寻思,吴律师脑子还是清楚的,已然将这事故一分为二来看,通达公司的何家大约听到些风传,也是急了,这才有何公子那一封信。

  “公断会的事,你无法控制。”唐竞指出。

  “这也未必,”吴予培点头,却又摇头,“内河航运权是英法日皆有的特权,但美国人没有。此事一出,国际上自有舆论,英法或许袖手旁观,美国人却不会,都在等着看着这公断会如何进行呢。”彼时长江上的客货航运生意大半由英商太古、怡和与日商日清公司控制,美国亦想要分一杯羹,却始终寻不到一个契机。曾经有一家美国轮船公司意欲竞争,最终却也是破产收场。显然,这列强间的关系也绝非铁板一块。虽然对于蝉来说,他们只是螳螂与黄雀的区别,却还是不失为一个脱身自保的机会。

  唐竞心中叹服,嘴上却仍旧质疑:“可你在租界临时法院打官司,还是无法追加吉田丸为第二被告。”“是,”吴予培又无奈点头,“又是那领事裁判权的问题,以及《马关条约》之附件《续议内港行轮章程》中的约定,日轮未经中方批准就可在长江水域自由经营运输业务。”

  所以,如果通达公司在公断会上与日本人先行达成协议,将事故原因归咎于不可抗力,你又该怎么办?”唐竞继续。

  “可当日的事故是有见证人的,”吴予培反驳,“事发时,春明号就在近旁,后来又参与救援,其上船员目睹了整个过程。”“那要是通达与日方达成一致,双方都不将春明号上的船员列为公断会的证人呢?”唐竞又反问。

  吴予培又答:“但我还是可以在租界临时法院庭上将春明号船员列为人证,通达公司总不会愿意独自承担全部赔偿吧?”唐竞却只是笑道:“若是通达就此申请破,清算之后只剩下几万元支付赔偿呢?

  这已是最坏的打算,”吴予培显然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按常理分析,通达应当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有这场民事诉讼为压力,他们才会在公断会上据理力争啊!

  不料唐竞还有后话:“那要是通达试图收买春明号船员呢?”“你这算什么意思?!”话说到此处,吴予培也有些恼了,觉得这人简直就是来找茬。

  8.1.2

  的“没什么意思,”唐竟笃定回答,“你且当我是对方律师,想想如何应对就好。”

  吴予培这才闭了嘴,眉间愈加紧蹙。他也知道唐竞虽然讨厌,但所说的这些的确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正琢磨着,唐竟又开口:“你现下有多少家属委托?”“已有一百余人。”吴予培回答。

  唐竞一听确是佩服,如此规模的诉讼,仅凭手下这两名帮办,过去几日想必不眠不休,可嘴上却还是道:“不够,拟个启示,明日登报吴予培看着他,只觉愈加碍眼,欠身从桌上抽了一张信纸拍到他面前,像是在说—要你教?!纸上赫然就是已经拟好的公告,请新兴轮死难者家属速至其事务所登记。

  唐竟一看倒是笑了,心想这吴先生一向待人客气得很,如今这态度反倒显得不跟他见外。他于是索性得寸进尺,大笔一挥在公告上吴予培的名字前面添上了“国民大律师”五个字,又按铃叫了外面那帮办进来,嘱咐即刻送往《申报》社,连登三日,每日至少半个版面。

  “你这是做什么?”吴予培阻止,半是心疼花费,又兼对这名头十分不齿。

  唐竞却只管打发那帮办快去,口中答道:“我这还不是从你那位同门师姐处学来的招式么。”

  “这算什么招式?”吴予培不解。

  唐竞笑答:“不管做什么,牌子要先亮出来。

  吴予培闻言愣了愣,但终于还是对候在门口的帮办点了头。

  唐竞知他是懂了,心里却也有一丝惶惑,不知这块“国民大律师”的牌子又会将吴予培推往何处。

  此时天已然暗下来,唐竞看时间不早,也不再多想,不由分说拖了吴予培出去吃饭。才走出哈同大楼,密密云层中便有雪子飘落,两人只得就近去了后面小街上家甬味馆子。店面虽小,掀开棉布门帘进去,里面倒也暖意融融,一面吃一面还能听见雪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哔剥的声响。

  唐竞看着两个人四支筷子在一锅汤里搅着,也是觉得好笑,他与吴予培到底还是到了一个碗里吃菜的交情。

  餐桌上不提案子,待一顿饭吃完,两人走回哈同大楼。

  吴予培又想起方才在写字间里的对话,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什么?”唐竞装傻。

  吴律师只得说出自己的疑问:“通达当真试图收买春明号吗?”唐竞一时沉默,不禁想到何世航的那封信,也许真是走投无路,这位何公子才会求到周子兮那里去。但这段曲折他并不想讲给吴予培听,于是只摇头笑答:“这些龌龊事,你不用去管。

  自有他唐竞来做——吴予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看了他片刻,才又开口:“唐律师,你亦是负笈归国独立执业的大律师,为什么总说自己与我两样?”“自然是两样的。”唐竞敷衍。

  两人已经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开了车门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这么说吧,”唐竞看着他笑,“我手中的客人做的是那一路生意,买进卖出都不会明示文书与账册,甚至根本没有文书与账册,所有都靠一双眼睛去看,而后在脑中算计。”

  吴予培知道他这是拿妓院与烟馆说事,倒是一时语塞。

  “所以,我做的事,吴律师你做不来。你做的事,我也做不了。”唐竞便趁此机会抛下这么一句,驾车离去。

  孤岛余生 8.2

  次日,唐竞如约造访穆公馆。

  才到门口,恰遇上穆府的管家太太正在前厅收来客的拜帖,一看见他,便笑着让了进去。

  这穆公馆并不算大,只一个花园围着前后两座小楼,样子中西合璧,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但唐竞一路跟着管家走进去,除去家中的女眷、孩子与仆役,并没见到什么来拜谒的客人,仅有的几个也都是穆骁阳手下最亲近的人。

  其实,这位穆先生近几年风头正劲,照理说新岁拜年应当门庭若市,但此时看起来却也不过如此。堂会、流水席一概没有,只是在门房准备了一些用红纸封好的银元,只要有人来道一声“新年好”,不管在帮还是不在帮,普通门生还是乞丐小贩,都能拿一封红包回去。旁人若是看见,说慷慨也行,说来客太少礼发不完也一样可以。

  唐竞却知道这亦是穆骁阳的韬光养晦之举,平日遇到商会里那些慈善赈济,这位穆先生也都是如此操作,总之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盖过老公馆与锦枫里的规制去。

  走到前后楼之间,只见天井尚且积着一层残雪,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正举着一只小瓦缸站在那里,大约已经站了有一阵了,又冷又累,两条胳膊打着颤。

  管家太太怕唐竞见怪,带着些笑小声解释:“大公子在学堂考试分数不好,正受着罚呢。”

  唐竞才知道这便是穆骁阳的长子穆维宏,亦笑着点点头,以示理解。

  管家并未把他带到客厅,也没去书房,反倒是直接进了一座玻璃顶暖房,穆骁阳正在那而听着无线电吃茶,喇叭里传出来的不是昆曲,而是京戏。

  两人见面仍旧照老规矩客气了一番,最后还是依穆骁阳的意思,见了平辈兄弟的礼。

  说话间,管家太太已经理出那一叠子拜帖,搁在桌上给穆先生过目。唐竞在旁估了一眼数目,便知道那些来拜年的人多半是在门口就给拦回去了,大约只有特别关照过的才会被让进来得见本尊,比如他自己。

  穆骁阳多聪明,像是已经看出他的所思所想,淡淡解释了一句:“我气管不好,每年一入冬就犯毛病,帮中长辈那里是不得不去的,自己家里也就从简了。”

  唐竞自然点头称是。

  也是巧,女佣就在这时候送了一碗汤药过来。

  穆骁阳接过去,皱着眉头喝了,又含进一粒加应子,像是怕唐竞见笑,自嘲道:“其实也没几岁,药已经当饭吃了。”

  前半句倒是实话,穆骁阳较张林海年纪轻着不少,眼下才过不惑,应该是正当年的时候。但若说这怏怏病体全是做给别人看的,其身量面色又确是比去年暖和的时候轻减憔悴了许多。唐竞不好分辨真假,心想且看一半信一半吧。

  正想着,穆骁阳已经从那叠子名帖里拣出一张来,问管家太太:“怎么又是何家的?”

  “可不是嘛,”管家太太回答,“昨天已经来过,今天又来了。”

  唐竞心中一动,又听穆骁阳笑问:“今天来的是哪位?”

  管家回答:“跟昨天一样,何家老爷子和公子一起来的。”

  穆骁阳仍旧不做评论,淡淡笑道:“也是难为他们了,大过年的别处不去,尽上我这儿来了。”说罢便将名帖放回碟子里,打发管家拿了出去。

  暖房内只剩唐竞与他两个,不知何处有水仙开得正盛,飘来阵阵花香。

  唐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低头喝茶,结果还是穆骁阳先问了他:“何家的事你怎么看?”

  听见这话,唐竞便是一怔。他此行的确一多半就是为了这件事,但没想到穆骁阳会主动提起来。

  未等到他开口,穆骁阳倒是看着他笑了:“前一次晴空丸的案子,你不曾与我打过招呼也用了我的名头,这次怎么反倒吞吞吐吐起来了?”

  唐竞一听,心下便是一坠。可话已经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他也没想过有任何狡辩的机会,立时站起来就要赔罪。穆骁阳却也跟着起身搀住了他,唐竞忽而抬头,见眼前的人还是一脸笑容,丝毫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晴空丸那件事我怪不着你,”穆骁阳对他道,“一则是各为其主,你确是替张帅着想,其二也是民族大义。要说坏处,最多也就是张帅误会我要与他别苗头,反正各种各样的虚名我也都担着了,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

  话虽是这么说了,唐竞却还是禁不住惶恐。这事就算穆骁阳怪不着他,他还是得忌惮着张林海。张帅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要是知道自己耍了这样的心计激将,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他于是索性放了软,坐下细问穆骁阳:“那是我心急,确是耍了小聪明,可您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本来也是不知道,”穆骁阳笑答,“这不是今日在报上看见吴律师的公告,这才想起来老早跟他在丹桂轩戏园子里聊过几句么?”

  “您也看到了?”唐竞问。

  “国民大律师公告,申报头版半个版面的位子,怎么会看不到?”穆骁阳笑意愈浓,“何家这不是也看到了么?”

  唐竞不禁心道,这莫非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时脸上的表情丝毫不用作假就十分应景。

  穆骁阳倒也不想太予他难堪,收了些笑,道:“过去的事也不用提了,咱们还是说眼下吧。”

  唐竞点头,但开口还是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何家公子求我这边的人引荐,说是想要拜会穆先生。”

  不想穆骁阳却十分坦率:“你要是想帮他们,那也不必说了。我年纪长你十几岁,算是老一辈的人,又是赤贫人家出身,乡邻亲戚中多得是去日本人纱厂做事的,自小就看着中国人吃东洋人的苦头。后来到租界混口饭吃,又总看见中国人吃外国赤佬的苦头。何家为什么要见我,我大概猜得出来,但这种事我是绝不会做的,春明号上的船员也是一样。我早与他们说过,当夜的情形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绝不允许有半句虚言。”

  唐竞听了不免有些意外,拱手对穆骁阳道:“有您这句话就好,我这里先谢过了。”

  “你要是想谢,我也不会推辞,就算我无心插柳,一举两得吧。”穆骁阳又笑,“但实话说一句,就算没有你来谢,这件事我也还是会这么办。另外,你可告知那位国民大律师,叫他尽管在法庭上大展身手,倘若最终官司判下来结果不尽如人意,我愿捐赠十万元作为抚恤款项。只是这捐赠必须得是匿名的,帮中上面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了,我也不想当这个出头椽子。”

  与之前张林海所说的相比,此番态度确是让唐竞震动,但他还是有话要说:“ 我相信穆先生的气节与大义,只是这何家,还是见一见吧。”

  穆骁阳看着他,一时不懂,等到听完唐竞的解释,方才了然地笑起来。

  说完正事,两人又聊了些年节来往的琐碎。待到唐竞告辞,是穆骁阳亲自送出去。两人走到天井,便看见那男孩子还在原地顶着缸。

  穆先生沉下脸去做出家长威严,等到走远才松范了些,对唐竞诉苦:“老实说吧,我对唐律师一向羡慕,只盼着家里那几个不争气的孩子能有一星半点像你,将来有一天能跳脱出他们老头子的这个圈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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