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沧桑23

  他扑哧笑了,“看你那一嘴的油污,还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儿。”我又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在任何人面前,我不是以凶对凶,就是装作顺从,只有在萧靖江面前,我时常不好意思,可又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你吃吧。”我把猪蹄推过去,“那儿不还有鸡爪么,我再吃几只鸡爪,猪蹄吃多了腻。”我说的也是实话。

  “那倒也是。”他没有再推辞,拿起一只猪蹄,又对我指了指盘中我撂下的那只。我一笑,也抓起猪蹄,两人便面对面啃了起来。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顿饭,心里都觉得很温暖。温暖过后,常常就是心酸。温暖,是啊,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让你觉得温暖,觉得心安,觉得虽然平凡,却依然乐此不疲?

  我很快干掉了我的猪蹄,他也啃得差不多了,一边啃一边朝鸡爪努嘴,我又接着啃了起来。

  一顿饭吃毕,我绷紧了的弦终于慢慢松下来。两人出了门,萧靖江问我:“你今晚住在哪里?”住哪里?我又踌躇起来,饭吃完了,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今晚真要住在湖州吗?还是直接逃走?

  他见我久久不回答,着急起来,“司杏,你究竟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他如此待我,我自当坦诚待他,又怎么能骗他!于是我抬起头,对他说:“萧公子……”“不是说了吗,不要叫什么公子,叫名字好了,萧靖江!”我实在喊不出口,便省略了称呼直接道:“我是从君家逃出来的。”

  萧靖江愣了,将信将疑地说:“你真是逃出来的?”

  既然说了,我心里便亮堂多了。我点点头,清楚地说道:“确是逃出来的。”

  萧靖江又看了我一会儿,也沉默了。今天是二十七,没有月亮,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我低低地说:“天太晚了,你爹娘要担心的,你回吧。”

  “那你呢?”他没有动。

  “我?我也不要紧,随便找个什么地方睡一宿,明天一早出城。”我低头道。

  “去哪里?”

  “不知道。”

  他又不说话了,也不动。

  “你走吧。”我又催他,家里的庶母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回去晚了,可能连饭都没得吃,他今晚也没吃什么。

  “那你以后呢?”

  “不知道,我反正是要饭出身,也不怕再要饭了。”

  “都这么大了,怎么要?”他轻声道,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强笑了一下,“你不用管我了,我横竖能活下去,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便出城。”不知怎的,我的泪流了下来。我不敢抬袖子擦,怕被他发现。

  他叹了口气,“但凡你要跑出来,必有你的理由。”我的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以为他会说我,会怪我,会骂我,没想到他居然说我必有我的理由。萧靖江啊萧靖江,你……

  “你别哭了,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出来吧。”

  我的委屈一下子上来了,既然他都发现了,我便不再掩饰,小声抽泣起来,我擦着泪说:“湖州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跑了,李二娘还不知在府里有没有被为难。君闻书知道我和你通信,他一定会派人来追的。我……我不能再连累你。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然后……然后就走。”我哭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他又叹了口气,“既然都逃出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你先别想那么多了,你能上哪儿去?又不小了,万一遇见歹人可怎么办?这样吧,急切间我也寻不得法子,今晚你先住在小店里,明天我们再商议。”

  我本来舍不得住店的钱,他坚持不让我露宿街头,我便只好听他的了。路上我们一同打听旅店,每次出来,萧靖江都极不自然。终于到了下一家,萧靖江说:“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吧。”我不解,问他为什么。起先他不说,拗不过我,才有些尴尬地说:“他们……他们好像……好像把我们……当成……野合的了。”我的脸也红了,怪不得每次进去,都有店家暧昧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游移,原来如此。

  萧靖江终于打听好了旅店,小小的,不十分干净,却还过得去,房钱很便宜,一晚上才四十文。他跟我进去看了看,拉了拉窗户,又看了看门,这才叮嘱我说:“明天千万不要乱跑,等着我,我去衙门应个卯就来。记住了吗?”我点了点头,心想再说吧,我总不能真的给你添麻烦。

  他似极不放心地又叮嘱了我几遍,我都应了。他走了,我送到楼梯口,看着他去了,便慢慢地走回来,正欲关门,他却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司杏,”他的手撑着门说,“你明天千万要等我,一个女孩儿,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不能走了,否则……否则……我便生你的气了。”

  他极诚恳地看着我,我实在没办法撒谎,低低地说:“你快别说傻话了,难道……你想得个拐带人口的罪名?”按宋律,隐匿逃亡的奴婢按拐带人口论处,要受杖责,然后流放偏远之地。他是好人,又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不能帮他却还要害他!

  “不,”他摇摇头坚定地说,“肯定会有办法的,你不能先走了。君家不一定知道你来了湖州,即便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你先在这儿待一夜,我们明天再打算。你一个女孩儿家,再乱跑是会出事的。”我欲说话,他却更急切地说:“你要答应我,你要发誓,明天我来之前,绝对不乱跑。”

  我看着他,他与我非亲非故,却为了我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好,我答应你,明天你来之前我就待在这里。君家如果来人抓我,我大不了以死洗刷你的清白。于是我点点头,说:“我发誓,明天你来之前,绝不离开。”

  他似宽慰了一些,冲我点点头,没让我送,自己走了。我关上门,趴在窗边看着,一会儿,一个瘦瘦的身影走出了客栈的门,顺着路往东去了。

  我提心吊胆了一夜,虽是躺着,却也不敢睡,生怕半夜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心中十分后悔,还不如睡在桥洞里安稳。虽然萧靖江说得也有道理,君家即便真到了湖州,只要不确定我住在这里,要找来也不容易。唐宋两代,奴婢逃亡并不鲜见,官府抓人主要走的是“群众路线”,我不是朝廷要犯,深更半夜,官府也不会大动干戈地来搜索。但我还是十分紧张,做贼者心必虚,想不虚都不行。

  我强打精神盘算着,我是八月二十一逃出来的,今天是九月二十七,按理君家早该追来了,没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萧靖江真的骗我?抓住我即便不能给他的前途增光,好歹也是一件利事。可如果真这样,他刚才就抓了我岂不更便宜,何苦和我周旋。他真会去官府告发我吗?

  我越想心越乱,可是半夜三更的,别说我走不了,即便真要往外走,被人发现,无异于不打自招,还是等天亮吧。我这命本也是他救的,当日若不是他,我可能也活不到今天。他真要为了自己而出卖我,我也算还他人情了。

  这样想着,心里就安稳了。我做两手准备吧,萧靖江真要去官府告发,便由他去,我自在这里等着。若不是呢?祸是我闯的,他若为我好而留我,也真算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我绝不能连累他。但是,确实如他所说,在湖州好歹还有他这么个人。离开湖州,我去哪里?可是待在湖州,君家迟早会找来的,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我的问题了,肯定要连累他,一个普通人尚且要受罚,更何况他是要考功名的,德行稍有缺失,就功亏一篑了。不行,我得离开湖州,哪里没我的活路!留在湖州于他于我都不利。

  天终于亮了,门前的过道上人来人往地热闹起来,我竖起耳朵分辨着外面的动静,既盼着萧靖江,也担心官府,坐立不安。萧靖江迟迟没有来,我突然觉得危险是那么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来了,我是不是见不到他就被抓走了。

  终于,门轻轻地响了起来,我壮着胆子问:“谁呀?”外面萧靖江低低的声音传来,“是我。”我跳起来,拉开门。果然,萧靖江正站在门外,也是一脸的紧张。我往后看,外面并没有跟着什么人,再看他一脸的紧张,我却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我是多虑了,萧靖江并不曾带人来抓我。

  “怎么了,有人跟着你?”

  “没有,只是我觉得有人跟着我,却是没有。”萧靖江的反侦察功底显然不过关。

  “那好,我们有话出去说。你先走,我一会儿出去找你,你往西……哎,算了,我先走,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你可得答应我……”我看着他,“你可得答应我,无论我有什么事,你都要装成不认识我。”萧靖江不语,我一跺脚,急了,“你听到没有啊!都什么时候了,别磨蹭了。”说完,我噔噔噔地走下楼去,算好房钱,半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出了客栈,疾步往西走。

  一直往西,我也不知道通向哪儿,就这么走吧。过了一会儿他跟上来了,道个别直接走好了。我回头看看,萧靖江果然跟着我,样子还算镇定。看不出来,他也算有点儿深度的人了。我放慢了脚步,躲在一个墙角,往后看,却没什么可疑的人。我舒了口气,他也慢慢跟了上来,“你怎么停在这里?不再往前走走?”

  “不用了,”我摇摇头,“你别再走了,就这里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说完你就回去,我继续往西。”

  “往西?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了,横竖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冲他宽慰地一笑,“你要相信我,我既然能活着从君家逃出来,必定能够活下去。”

  萧靖江不言语,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说:“你既然在别的地方能活下去,为什么在湖州就不能?”

  在湖州当然不能,因为君闻书很容易抓到我,这么浅显的道理还用说!我笑了,“你别想了,湖州肯定不行的,我被抓是小,还得连累你。”

  萧靖江摇摇头,“我倒觉得,你去别的地方未必是好事。你逃出来是为什么?难道还想再进一个那样的地方?湖州好歹我熟,真要有特别着急的事儿,我还可以帮你。你去别的地方怎么办?还有……”

  我语塞了,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萧靖江还在想着我,我昨晚居然还在怀疑他。他怎么这么傻!他知不知道将面临的是什么?

  我打断他,“你别说了,肯定不行。君家真的来人了,你怎么办?”

  “那离开湖州你怎么办?”

  “不用你管,我自会好好的。”

  “不行,除非你有好去处,否则我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我火了,“萧靖江,你傻不傻啊!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真要被抓到你就完了。你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就全完了!你傻不傻,我本来就没有父母是个孤儿,我怎么着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靖江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仍然只有一句话,“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真是个死犟头,恨不得踹他一脚。我不理他,往前走,他也跟着我往前走。我赶紧四处扫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便赶紧退回来。

  萧靖江还是站在我跟前,不说话,一副倔强的样子。不知怎的,我突然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想到这儿,我笑了。萧靖江突然见我笑了,吓了一跳,我连忙换成怒气冲冲的样子,想想不对,又变了一副和蔼的脸,准备实施劝诱法。

  “你回去吧。”

  “不回。”

  “快回去。”

  “不回。”

  “衙门有事呢。”

  “晚点儿不要紧。”

  “萧靖江!”

  他不理,还是倔强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湖州是最危险的,君家肯定会寻来的,我留在这里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去哪里被寻着是不是都一样?”

  “那当然,只是……”

  “反正结果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离开湖州?我好歹也在衙门里做事,真要有什么事,也知道得早。你去了别的地方,人家逮着你不说,你病了怎么办?碰着什么危险怎么办?提前病死了,还不如待在湖州,也许他们根本抓不到你。”

  我没词了,我是法学出身,自认为辩才有加,却输给了这个看似木讷的萧靖江。其实,待在哪里于我是一样的。如果让我选择,我当然愿意待在湖州。因为,这里有他。可是,也是因为这里有他,所以我不愿留下来。如今,他这样坚持,我也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老实的男人,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要待在湖州,我必须要先想个办法保证萧靖江不受牵连。什么办法呢?受了十二年的法律训练,我对法律多少有些研究,刑罚是不可能更改的,而且改得了刑罚脱不了罪名,最不合适。为今之计,要钻空子也只能在犯罪构成上了。我思索着,隐匿者方为罪,对,隐匿者才为罪,也就是说,不知者无罪,知而不报并收留者才构成隐匿。看来,让萧靖江逃脱将来的处罚只有一个办法了——作假。

  “我在这里等着,你回去拿笔墨纸砚来,纸要大张的。”

  “做什么?莫要支开我,你却走了。”

  “哎呀,我不会的,你快去拿,我有用。”我跺了跺脚。

  他怀疑地看了看我,终于说:“好,我信你,你可不能骗我。”

  “快去!”

  他飞快地跑了,我留在那里,继续斟酌。一会儿,萧靖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拿着我要的东西。

  “这么快?”

  “我从旁边的纸铺借的,我常去那里买笔墨,老板倒也相信我。”

  我点点头,就你这么个老实疙瘩,当然相信。我把纸铺在地上,正欲下笔,却见萧靖江也半躬着腰,两手撑着膝盖在看着。我便直起身子对他说:“我可以留在湖州,但是,一会儿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要问,让你做什么,你也要照着我说的做。”

  他怀疑地看着我,“我不,万一你耍我呢?”

  “你若不答应,我便立刻就走。”

  “那好吧,我先答应吧。”他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又蹲下去,想了想,卖身契是对券的,逃跑时我那份没拿,但内容我还是记得的,现在也只有伪造了。我提笔在纸上把卖身契写了两份,分别在底下写了卖身人和主家。正准备在卖身人下面签上我的名字,又一想,不对,我便在主家下面签上“君如海”三字。卖身人处,我踌躇了一会儿,换了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司杏”两个字。我写完后,萧靖江还在惊讶地看着我。

  “你收起笔吧。”萧靖江也不多问,只依了我,收起东西。

  “哪里有刻印的?”古时盖章比签名重要,我得再伪造个印去。

  “我带你去。”

  “你先去还了笔墨,然后回来等着,只告诉我哪里有就是了。”

  “顺着路往前走,就有一家圆石社,那里的老板人好,价钱也公道,只是手艺一般。”

  我不管什么手艺不手艺,反正是假的,有就行。我走过去了,果然有一家圆石社,我解开头上的麻布,抓在手中,进了店。

  “老先生,劳烦您现在帮我刻个印啊。”我笑眯眯地,尽量甜丝丝地说。

  正在伏案的老头儿抬起了头,“谁用?要什么样儿的?”

  我刚准备说老爷用,又吞了回来,富人家用印都极为讲究,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刻的。于是我说:“我是乡下的,弟弟也大了,想给他刻个印。不过,我今儿要赶回去,您能现在给我刻一个吗?”

  老头儿和我要了名字,问我刻什么样的。样子和用料我不挑,字体却得思量思量。楷书太白,富人多不用,造就要造个像点儿的。那还是篆吧,篆的笔画曲折,怕他刻得太拙劣。算了,隶吧,古隶。他大约觉得我一个女子居然还知道古隶,看了看我,却也没说什么,慢慢刻了起来。

  刻印其实是个费劲儿的事,好在“君如海”三个字的笔画比较简单,也不是很费事。一个时辰后,我便把印拿到了手。我借口试印,狠狠沾了他的印泥,谢过他后往回走,老远就看见萧靖江伸着脖子往这边看,这个家伙!“看什么?答应了你,我能跑了!”萧靖江憨憨地笑了,傻傻的,我又想摸摸他的头发了。

第一章 沧桑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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