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沧桑19
第58节:第十九章 有墙(2)
凡事不可多想,这一天,侍槐出去给君闻书办事,我正汗流满面地往手推车上搬书。今天天气大好,正是晒书的好日子,忽然听见锄桑在外面高喊:"见过夫人。夫人,少爷正在书房。"我一愣,扭头看向君闻书,他正在写字,手微微一歪,然后默默地放下笔来,起身往外走。
"少爷?"我不知要不要出去。我不想去,那个君夫人,我想想便害怕。她若是见了我在琅声苑活得好好的,肯定要生事。
"怎么了?"
"少爷,侍槐不在,我……"我嗫嚅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想他也明白。
"侍槐不在,当然由你去前面奉茶。"君闻书的语气平淡,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少爷……"我抬起头,欲言又止,两眼乞求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过身去,"该来的总要来,难道你就一辈子待在琅声苑不出去?走吧!"他在前面,我低着头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君夫人已经到了居室,坐在右首的椅子上,培菊站在她旁边。两年没见了,培菊出落了不少,虽然不如眠芍红艳,不如听荷水灵,但也自有温婉的气质。"见过娘亲。"君闻书躬身施了一礼,我也跟着默默地行了礼。
"三儿,这边坐。"我不敢抬头看君夫人,觉得她扫了我一眼,目光犀利。我默默地捧上茶,便站在君闻书的一边。
"侍槐呢?"君夫人并不端茶,口气中似有不悦。
"儿差他去买些笔墨,一会儿便回来。"君闻书淡淡地回道,似没发觉他老娘的口气,我站在一旁更不敢说话了。
君夫人环视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个大牡丹剪纸上,"那个剪纸是谁买的?"剪纸让日头晒得颜色有些褪了,但君闻书并不让摘,说等过了七夕再除去。
"哦,是孩儿年前上街,见了觉得剪得也不错,便随手买下的。"我一愣,君闻书为什么要说谎?但我不敢抬头。
"你?"我感觉君夫人的目光又在我身上转悠,却对着君闻书说,"三儿,咱家不要那么招摇的东西,这纸太大了,瞧着冲得慌,你爹他不喜欢。"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是,娘亲,儿明天就让人把它摘下来。"
君夫人又在看我了,我的头越垂越低。突然,她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闻书说句话。"我赶紧施礼,如获大赦地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觉得君夫人的目光盯着我。
外面太阳正好,我本想把培菊让到厢房去坐坐,她不肯,说怕夫人叫她。于是我搬了杌子,就着树阴坐下。
对于培菊,曾经我在内厨房时,她去拿饭,虽认识,但终究话不多,始终不似与引兰、听荷那般亲近。培菊的话还是很少。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没话找话地说:"培菊,我该叫你姐姐吧?"
"你多大呢?"
"我今年十四岁。"
"哦,那我长你一岁,十五。"
"那我该叫你姐姐了,培菊姐姐。"
培菊淡淡一笑,"什么姐姐,都是做丫鬟的,不分大小,你倒客气了。"
待了一会儿,我又问:"姐姐日常还好吧?"
"还好,也没什么事。"我突然想起侍槐告诉我,引兰现在在夫人房里,就问了句,"引兰她也好吧?"
培菊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她还好,你和她很熟吧?"
为什么?我一愣,连忙若无其事地说:"好就好,其实也不熟,跟姐姐差不多,都是当日在内厨房认识的。只是听说大小姐出阁时没带着她,现在在夫人房里,顺口问一句。"培菊点了点头,又不答话了。
培菊时不时地往正房看,屋里静悄悄的。我也好奇了,这君家母子在密谈什么?培菊转移目光,见我也往正房看,便说:"你好像很惦念少爷。"
什么意思?我连忙笑道:"少爷是主子,我哪里有什么惦念不惦念的,无非和姐姐一样,只是想着要不要进去添点儿水。少爷这里平素也不来什么人,我也粗手笨脚的,不知该不该进去。"
培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司杏妹妹,你在这里还好吧?"
因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对培菊也由原来"故人相见"的感情变成了"稍有防备",我还是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做下人的,在哪里不是做。少爷这里平素也是侍槐他们伺候着,只是今天恰好他不在,我便只好跟来了,不抵姐姐。"培菊也笑了,说了句"你真客气"就又不说话了,我却觉得她在偷偷打量我。既是偷偷,我便当做不知道,尽量避开她的目光,左顾右盼的。只是我不解,她这是做什么?
两人无趣地坐着,突然正房里响起君闻书不大的声音,"司杏--"我应了一声,迅速起身走了进去,培菊也起身跟在我后面。我不敢抬头,只觉得室内的气氛不是特别融洽。我过去行了礼,君闻书说:"司杏,你去打开书库的门,我请夫人看件东西。"书库有什么好看的,不是一向开着的吗,哪里还用再打开?我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第59节:第十九章 有墙(3)
我在书库的门边站定,君闻书踱步进来,君夫人在他身后,培菊欲进来,君闻书却说:"培菊,我要和夫人说句话,你在外头侍候吧。"培菊应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下去了。我犹豫着是否该告退,君闻书却说:"司杏,你站着,和你有关。"我眼见君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娘,"君闻书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儿就是想让您过来看看我的书。您知道,我喜欢读书,这便是为儿的书库。"君夫人的目光掠过书架,仍然回到君闻书的脸上。他继续说:"娘说得言重了,我好歹也是个少爷,一个丫鬟,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不就是个下人么,谁来谁走我都不管。可是娘,我这书可不能没人打理。"君闻书顿了顿,"早先在您和爹爹那边时,您也知道,就这些书,侍槐常弄得乱七八糟,特不便宜。这丫头来了,书库才有个样子。"他手一扬,指着我,"您要打发她,我不管,可您先得找个和她差不多的人来。"
原来君夫人想打发我!我的心念开始转动起来,打发我,我便可以离开君府了。君府虽衣食无忧,总似一个鸟笼。我愿意出去,可他们要把我打发到哪里?我留神听下去。
君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儿,你明知道你爹不喜欢她,青木香的事还没查清楚,你怎么就把她留在园子里?我原来也不管你,可眼看着你二姐……"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娘,"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母亲,"青木香这件事,娘和我心里一样清楚,何必再当着下人的面儿说!您瞧她那样子,像是个能干什么的吗?她模样本就不出众,爹可能也早忘了她,为着一个丫鬟,至于吗?娘,我还是那句话,您别说我护着她,若不是看着书,随便您打发。您要是能找个人来取代她,男的女的都行,您便可以立刻拉她走。"
君夫人瞧了他一会儿,叹息一声,说:"好吧,为了一个丫鬟,也确实不值得这样,这件事先撂下吧。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可好好想想。"
君闻书想了想,"娘,您说的那件事,容我再想想。这么多年了,我会的也只是读书,有爹爹在,其实我也不必了。"
"闻书!"君夫人厉声叫道,君闻书立刻闭了嘴,默默地低下头。"三儿,"君夫人的口气软了,"你毕竟是君家的儿子,这君家,终是要你来继承的。"
君闻书没有答话,只默默地送君夫人出来。培菊扶着君夫人,却极快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复杂。送至园子门口,看着二人往东去了,我才舒了一口气。君闻书站在我前面,头也不回地说:"司杏,回书房。"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进了书房,这次他没有在书桌前坐下,而是到北墙根儿下的榻上半躺着,双目微闭,似乎极累的样子。我低着头在他面前站定,好半天,却不见他说一句话。我疑惑地抬头看他,恰巧他也看向我,四目相对,我又赶紧低下了头。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叹了一声,然后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下去吧。"
真是个怪人,让我到他跟前,不说一句话又让我走。奇怪!可我有话说,但又不敢说,正在心里徘徊时,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问道:"你有事吗?"
"少爷,"这是一个机会,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我把心一横,"少爷,奴婢原不该听夫人和少爷的对话,但既然听到了,又事关奴婢,烦少爷也听一听。"
"你说。"
"少爷,听刚才夫人话里的意思,是想把我打发了。"我悄悄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我接着说下去,"奴婢自入府以来,确实粗笨,不得主子们待见是自然的。如今夫人要打发我,奴婢觉得,再换个人来是应当的。"
"我说不应当了么?"他仍然闭着眼睛,语气极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书库,我已经编好了目录,少爷也是极熟的了。其实,我……我所起的作用有限,很多时候,少爷自己也能……"
"你是说要我自己去弄那些书吗?"
"少爷,"君闻书好像有些生气了,我赶忙赔笑,"少爷,不是这样子的,这些事原本就该下人做。我只是说,书库就是这样子了,以后再来书只要按着摆放就可以。侍槐肯定能做,栽桐也略识些字,要不先让栽桐过来试试。"
"唔,你呢?"
"我?"我多挤出一点儿笑容来,"奴婢觉得,夫人既然和少爷提了,少爷还是别惹夫人不高兴,又不是没有人做……"
"你想怎么着?"
"任凭府里打发。"
君闻书一下子睁开眼,盯着我,"我口渴了。"
我正等着下文,突然出来这么一句,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默默地转身倒了杯茶递给他。
"拿着。"君闻书说。
我瞪着他。"你先拿着,我想喝时自己喝。"变态君闻书,你不是渴了吗?倒茶来又让我拿着,这不是折腾人吗?他仍然闭着眼睛,又没有声音了。到底怎么着?我想叫他,又不敢,只好像傻瓜一样捧着茶站在那里。
第60节:第十九章 有墙(4)
"司杏,"他突然幽幽地说,"你是不是特别想离开这里?"
"啊?"确实很想,只是不敢这样说。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这里,其实我也想。"
啊?!君闻书说什么?"我不想做君家的公子,我的姐姐也出嫁了,我的娘亲有爹爹就够了,我在君家做什么呢?"
君闻书怎么了?这个夫子怎么突然愤青起来了?
"可是,我不能离开君家,因为我姓君。"他仍然闭着眼睛,我却越来越听不懂了,"君家好与不好,我都姓君。"啥意思,我也没说你不姓君,我也没让你离开。
"而你记着,"他睁开眼,"你也不能离开。"
因为你姓君,所以你不能离开,这我能明白,可怎么突然就蹦到我身上了,我怎么也不能离开?这是什么逻辑?
"这个,少爷……"我笑了笑,"奴婢愚笨,您说的话,我委实不太明白。"
"不明白算了。"他接过我手中的茶喝了一口,"记着就行了。"
我越发糊涂了,"少爷,记着什么呀?"
他似有些恼怒,"记着你离不了君家了,你也别打这主意了。"
什么呀,明明是你妈妈要打发我,怎么变成我打主意了!"可是,少爷,我总要被打发的呀。"
"为什么?"
"丫鬟大了,都要被打发的呀。"
"行了,让你记着你就记着,我累了,你下去吧。"他一转身,不再理我了,我只好端着茶杯走了。
我揣着一肚子疑团回到了工作台。干坐了一会儿,发现窗台上我种的豌豆开花了,紫色的小花儿,在风中颤抖着,真可爱。我找了根小棍儿替它翻了翻土,心想,幸亏刚才夫人没看见,否则一定要怪我把这乡下的东西种到府里的书房来了--可是,君闻书为什么说我也不能离开呢?
第61节:第二十章 冲突(1)
第二十章冲突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君闻书的话。后来我想,也许他的意思是他是主子,我是下人,主子在,下人就得跟着。可我终究是要走的呀。扶桂和采萱都陪嫁了,眼看着眠芍和听荷也要走了,园里的丫鬟,我认识的就剩三个人了--培菊、引兰和我。做丫鬟的三条出路中,陪嫁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剩下两条,一是当府里的妾,二是任府里打发,哪一条是我的路?或许还有一条--赎身?我眼看就要十五岁了!
我想来想去不得要领。这一天,二娘得闲要洗头,我便过去帮她。"二娘好头发啊!"我一边给她浇水一边说。确实,她的头发又细又亮,浸了水,真如丝缎一般。
"唉,头发么,就是疯长,太多了闷得慌。司杏,这边再浇点儿水冲冲。"我又舀了一瓢水举着慢慢地倒,"二娘,你想家吗?"
"想,怎么不想。"
"那你没想着回去?"
"回去干什么?家里也没个人,回去也只是给那地下的人做做周年。哎,再舀一瓢冲冲就好了。"
"二娘,我觉得你年轻时肯定挺漂亮。"我收起瓢看着她说。
"傻丫头,什么漂不漂亮的,都一把年纪了。"二娘垂下头发遮着脸,一边擦着一边说。
"真的,二娘,我觉得你皮肤挺好的,又白又嫩,像块水豆腐。头发也好,年轻时肯定很漂亮。"我坐在小竹凳上,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托住下巴,眼珠子跟着她转。
"唉,漂不漂亮都一样,也没因此享过福。人的皮肉都是父母给的衣裳件儿,有什么!你呀,模样还算周正,窄额头小耳朵,眼睛好看,眨巴眨巴的让人看了不忍心。就是北方水土太硬,皮肤有点儿黑。头发也硬。一个女孩子,头发怎么那么硬?"
我吐了吐舌头,"我反正丑,也好,将来不怕老。"
二娘戳了我一下,"真是个傻丫头,你瞧人家培菊引兰哪个不比你收拾得俊。收拾得俊,才好找婆家呢。"
说到婆家,我突然想起我的问题来,于是问道:"还找婆家呢,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哪里有什么婆家!"
"也是。"二娘的手不停,一边搓着头发一边说,"这入了府啊,便得听由府里打发了,什么时候赎身,得府里说了算。"
"二娘,你入府以来见过打发丫鬟吗?"
"见过,府里总是有去有来,丫鬟大了都要打发。"二娘仰起头,梳着头发,素净的脸映着阳光,"太太房里的扶桂本是小孩儿,原来大点儿的那个叫点梅,打发出去时夫人可哭了一会儿呢。"
"哦?夫人把她打发到哪里去了?"
"她还好,伺候夫人那么多年,夫人舍不得把她给了穷人,最后跟了夫人老家的一个老爷做妾。夫人还送了她些嫁妆呢。"原来是给人做妾,我倒是宁可嫁给穷人。
"那还有吗?"
"有,多着呢,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没什么,问问。二娘,有被直接打发出去不配人的吗?"
"那算什么!不配人你怎么活?那么大了也不可能再做丫鬟。这丫鬟不抵小厮,打发出去没个路,万一不正经,做了什么下三滥的事儿,让人知道是君家的丫鬟,君家的脸面就丢光了。"
切,敢情还是为了自己,"那我要是自己找人家呢?"
"什么?!"二娘停住手,"自己找人家!司杏,你莫不是疯了,一个姑娘家的,在外头都找不到人家呢,更何况是在府里!你上哪儿去找人家?"
"我也只是说说。二娘,您也知道,夫人她不喜欢我,万一被打发到哪儿,我还不如死了。"我接过梳子,慢慢地给她梳着头。二娘坐着,叹了口气,"也是。其实也怨不得你,谁叫咱们是下人呢。"
"二娘,就没什么别的法子?"
"这个,"二娘沉吟了一下,"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希望都不大。"我专注地听下去。
"你要是真能自己找人家,到时候去求求夫人,要是没有别人家等着要你,也许行,毕竟打发给谁都是打发,谁也不愿意做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