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子巽带着茵茵回家的时候,曾伯正气喘吁吁地跑来道:“二爷,不好了,三少奶要生了。”子巽奇道:“不是还有二个月吗?”曾伯已然年迈,褶皱的眼皮噙着老泪,只拿一双枯槁的手推他道:“您快去看看吧,别只顾着生气,你看老夫人那样,是再也经不住折腾了。”他便抱起茵茵快步走进去,路上有婆子回道:“在三爷的屋里,二爷快去瞧瞧吧,情形不太好呢。”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听见母亲的哭声,夹着阵阵撕心裂肺的闷叫。茵茵怕道:“爹,娘怎么了。”络之正落魄地站在院子里,右脸上清清楚楚的五条指印,浮肿的嘴角边还挂着血丝。许多人端着带血的器皿来来往往在她身边穿梭,只没人瞧她一眼。
子巽走进屋去,文抒正扶着韩母,子离远远地坐在地上,神情恍惚。茵茵叫道:“爹,三婶婶怎么了?”韩母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眼里出火,指着子巽撕声叫道:“你把她带进来干什么?叫她滚!和那个妖精一起滚!”子巽已然明白了八九分,看着子离像个木头似地坐在地上,就沉声道:“娘,现在最重要的是弟妹。”这话正撞了韩母的心口,她一叠声哭了起来,子巽就问:“谁在里面呢?”文抒道:“二个太医和产婆都在里面,该预备的都预备了,只如今要看天意了。”正好姚氏走出来,韩母一把拉住问:“怎么样了?”姚氏哭道:“太医说先要导气归正,我看她痛得厉害,着实可怜。”一屋子人啜泣起来,山楂子不时会闷叫两声,倒比撕声力竭地叫喊更裂割人的心肺。
子巽对着子离道:“你跟我出来。”子离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他就走过去拎起他的衣领,直把他拖到了门外。琉璃已赶来陪着络之,子巽就对茵茵道:“你先跟琉璃回去,爹晚上再来陪你。”茵茵此时却是不哭不闹,只搂着子巽的脖子道:“爹,我害怕。”他微笑安慰道:“有什么好怕的,爹一会就回来。”他又对络之道:“你也回去。”谁知她却摇摇头,他就对琉璃道:“带你家主子回去。”琉璃上来劝道:“小姐,咱们先回去吧,待在这也没用。”她劝了好久,络之依旧不声不响。子巽就扳过她身子怒道:“你站在这干什么?你要赎罪也另找个法子。”她颤声道:“你让我在这等吧,我谁也不妨碍。”他指着子离对她道:“你还不死心?人家只剩下半条命了,你还在人家门口赖着不走——你照顾一下里面母子的感受吧!”他一边说一边拖着络之到门口,她却大门口跪着抱着子巽的脚哭道:“那我就在这里等,求求你了。”子巽对琉璃道:“先把茵茵带回去。”琉璃犹豫着:“那小姐——”他大声喝道:“带回去!”她忙带了茵茵走了。
子巽就把络之留在门口,自己折回院子,子离正蹒跚着要出来,他立刻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脸上:“你还要找她?!”子离脸朝上躺在地上,喃喃道:“她们都不能出事。”子巽道:“她们会这样是谁的错?你娶了她就不能三心二意,何况她一派天真,一心想着你。她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你一辈子都不会好过。”子离却道:“她不会,络之也不会——你不能伤害她。”子巽拽了他衣领怒道:“你还敢提她!”接着就挥拳打去。子离也不还手,等他打累了,气促地看着他,他方才道:“这屋子里谁都能教训我,山楂子要是愿意,我可以把命给她——人人都能,只你不行——我什么都不欠你,是你欠了我的。”
子巽的嘴唇比任何时候都刚毅,他瞪着子离,子离也瞪着他。这时庄嬷嬷跑出来,看见他俩这样,就哭道:“二位爷,我老太婆求求你们了,这个节骨眼上就别闹了。老三,你快进去,少奶奶一定要见你。”
山楂子已痛得气游若丝,头发都浸在汗水里。她痛一阵歇一阵,不停地问产婆:“还要多久?孩子没事吧?”产婆一脸为难,她产门还未打开,早产是因为气急攻心,动了胎气。本来按规矩子离是不能进来的,但山楂子一直在叫他的名字,韩母无法,只好叫子离进去安她的心。人在生死关头往往只记得最重要的事,她一把抓住子离的手,轻轻哭道:“你可真心喜欢过我?”子离哽咽地点点头,他跪在她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抚着她的脸,她又是一阵抽痛,喘着气道:“我不想再见到她了。”子离沉声道:“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回西南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露出一丝微笑,勉强看着腹部道:“他都等不及了。”子离真恨不得她打骂他两句,他倒会痛快些,可她却拿期盼的眼睛注视他。她那么宽宏大量,他却越发自惭形秽。山楂子又缓了一阵,对他道:“子离,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子离握紧她的手道:“不会的!”她温柔一笑:“我是说万一,你答应我——答应我要保住孩子。”他痛哭道:“我娶你不是为孩子,你要出了事,我要孩子做什么?”她痛得满脸大汗,一手几乎要捏断子离的手指,口里直叫:“你答应我——答应我!”子离接了产婆递来的参片,放到她口边道:“我什么都答应——你和孩子我都会保住的。”
折腾到第二日早上,山楂子的产门却是开了,产婆就把子离劝了出去。韩母等众人只回去歇了几个时辰,来时又带了个婆子来替换原先的产婆。子巽一早就把茵茵送去了她外婆家,回来时看见络之还立在院子外面,就对琉璃道:“给她拿点水来——你陪着她。”琉璃哭着,摇着她道:“姑娘,你说说话呀。”络之只茫然望她一眼,眼神并未聚焦,呆呆地问她:“生好了吗?”
这天闷热得很,太阳辣辣地烤着大地,并未见一丝风吹过。众人心急火燎地等到中午,领子上背心上的薄衫早已湿透。子巽叫了人到几十里外深井里湃了冰水来,姚氏和文抒轮流拿着进去给山楂子擦脸。子巽朝竹帘子外一望,看见琉璃坐在门檐下避太阳,一只手拿着绢子扇风。他坐回位子,看着脚边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块盆,就一脚踢开了点。静默了片刻,他正想起身,产婆却跑出来急道:“不好了。”子离忙道:“怎么了?”产婆道:“好不容易可以落地了,可出来的是孩子的脚。”子离不懂,韩母一把拉过她:“怎么会这样?”文抒哭道:“如何是好?”产婆道:“这种情况我们就没数了,万不得以时,你们得先拿个主意,要保哪个乘早说,晚了的话哪个都保不住。”子离抓住她瞪眼道:“大人没事就好——不能让山楂子出事!”韩母哭了起来:“我这是哪世做错了事,要报应在我儿孙身上。”那产婆也哭道:“少夫人口口声声要保住孩子,老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到了下午山楂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响,两个婆子轮流替换着替她接生。太阳落山时一产婆道:“少夫人,算了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她已没力气说话,剩了最后一丝神志咬着牙摇摇头。又过了一个时辰,那婆子看着不祥了,连忙跑到外面对子离哭道:“少爷,你进去劝劝夫人吧,她执意不肯丢掉孩子,连命都不要了。”子离飞走进去,韩母一歪身倒在椅子上,只流泪不说话。
子离进去了好久才出来,文抒上前问:“劝得动她吗?”他一把拉过两旁的婆子叫道:“你们都进去——进去!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你们全都去死!”子巽拦着他道:“你发脾气有什么用?”转身叫了产婆厉声道:“你听好,以后不管少夫人说什么,你只管保住她,只要她平平安安,你们全都有赏;要是你们敢自作主张,不管最后怎样,就等着好下场吧!明白吗?”那些婆子全都答是。子离却跪到韩母面前痛声道:“娘,是儿子不孝,你打死我吧!”韩母推他哭道:“你也不用说了,要你媳妇儿真有个三长两短,从此你也不必回家了。随你去哪,随你和哪个妖精勾搭。我不管了,等到了地底下,我和你老爹说去!”
因为白天太热,到了晚间就下起雷雨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琉璃瓦上质地有声。这屋里谁也没在意,韩母已年迈,虽执意不肯走,到底还是歇在躺椅上瞌睡起来;文抒先让姚氏回去照看两个孩子,等天亮再来;子巽见子离颓唐,也不放心离开,他看着雨越下越大,就叫了个丫头道:“去,给大门外的琉璃姑娘送把伞。”文抒听到了,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雨到凌晨的时候才渐渐停歇,子巽刚想叫人开窗子透透气,突然里屋的门“砰”一声打开,二个产婆都走了出来。子巽看着子离也不说话,就问:“如何了?”一产婆道:“二位爷,孩子生下来了。”他又问:“夫人呢?”另一产婆颤声道:“夫人出血出得太凶,怕是——”渐渐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声,像猫叫一样,却和着一丫头的尖叫声:“何阿婆,出血了。”一产婆连忙奔进去,子巽推了子离一把:“你不去?”子离方才跌撞地走进去。韩母才醒来,迷糊地问:“怎么了?”文抒早已大哭起来,韩母一双颤手抓着她道:“你倒是说话呀。”子巽忙扶着她道:“孩子保住了,只弟妹有些危险,娘你放心,太医和产婆都在里头,不会出事。”他刚说完,还在这里的一婆子为难道:“老太太少爷,我知道你们伤心,可实话还是得说——那孩子耽搁得太久,怕也——如今太医正瞧着,咱们——”她还未说完,韩母差点撅过去。文抒急道:“你乱说什么!?当心我叫人把你打死!”那婆子忙进去了。韩母一口气喘不过来,一手只指了子巽,他不知何意,只扶了她轻声安慰。
天亮的时候山楂子倒醒了,她说不了话,看了子离微微一笑,又把眼睛看着远处,子离道:“把孩子抱过来。”产婆抱了过来,山楂子哪里看得清楚,子离就道:“是个男孩子。”她又一笑,手指朝他手心里轻轻一按,又把目光转向天花板。子离看她眼神涣散,就轻轻叫:“楂子。”叫了几遍都未听到,他的眼泪落在她手上,顺着拇指滑向床单。突然她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阿爹!”接着又轻声嘟囔了一声,就慢慢合上眼睛。太医怕子离悲伤过度,就劝道:“三爷,请节哀。”产婆看他的样子怪可怕的,怕他发起疯来拉不住,忙到了外间找子巽。子巽正顾着韩母,看着太医救孩子。倒是文抒看见了她,就示意她到一边角落,问道:“三夫人如何了。”产婆摇摇头,她已红了眼睛,心想这孩子要再保不住,子离如何承受得了。
姚氏赶到的时候恰逢太医出来,她就问:“老太医,如何了?”她问的是山楂子,那太医却道:“无能为力,太小了,保不住。”她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走进屋去早已乱成一片。子离还抱着孩子怔仲着,文抒扶着韩母在哭。韩母一腔无明不能发泄,就子巽骂道:“都是你!都是你!你当年娶她来做什么?!”
子巽没甚说的,知道母亲心痛难已,只好苛责他人让自己好过些。他叫文抒陪她回房,又让姚氏带着几个婆子照看子离,心想天气炎热,要早日盖棺,只不知那时子离要怎么闹呢。他又走到大门口一瞧,络之却是不在那里了,大约是琉璃劝了她回去。他怕她自责过甚,等这边安顿好了就往仰桐庐走去。谁知琉璃却道:“不知姑娘去哪了?”他怒道:“不是叫你看着她吗?”琉璃哭道:“才刚听见里面屋里的哭叫声我就知道不好了,她叫我进去打听,我出来时她就不见了。”他隐隐一阵担心:“那你就不找找?”琉璃道:“我以为她回来了,谁知没有。”
子巽便转身出去,他略一思量,就沿着他来时的一条路走回去。来回走了两遍,其中的穿插小径他都走过了,只没看到络之的人影。他走得一身都是汗,两旁的山茶花正开得火红,红得触目惊心。他越找越烦乱,心想她会去哪。不远处就是迢迢湖了,他想起那年和子离在湖边刁难她,那时他们谁也没有牵扯谁。后来子离推她下湖,又把她捞上来,大约就是从那时起他俩开始纠缠不清。可自己却是何时牵扯进去的?他蓦然回神,脚就不由得往湖边走去。络之就站在棵柳树下面,呆呆地望着湖面。他疾步过去,她却离湖越来越近。他大叫:“络之!”她却什么也听不到,沾着淤泥的绣鞋就在湖岸边,脚下湖水粼粼,层层水波映着她苍白的脸。子巽大骇,他离她还有几步距离,只好叫道:“络之,你做什么?你回来!”她木然朝他望了一眼,便朝面前的湖水投去。子巽飞奔过去,忙伸手拦腰截住她,二人一起倒在后面的草地上。
他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摸着她的脸喘气道:“你没事吧?”她的眼神依旧迷离,突然站起来还往湖岸走去。子巽拉着她叫道:“你干什么?”络之此刻的力气却是比平时大了许多,摔开他的拉扯直直地望前走。子巽一边费力拉着她一边叫着:“络之!你醒醒!醒醒!”她愤怒地对他叫唤两声,口齿模糊,又对他的手背狠咬一口,想摆脱他的辖制。子巽看她神志不清,只死死地抱着她,口里道:“你死了也没用,山楂子也不会再活过来。”她还在他怀里挣来扭去,喉咙里像是卡了东西一样发不出声,只呜呜咽咽地似哭似诉。过了一会她好象认出了他,就迷茫问道:“韩子巽?”他点点头,她却冷笑起来:“你不就想我死吗?我可如你愿拉——我已经死拉!”她两颊飞红,眼睛雪亮,浑身还在发抖,又靠近了他问道:“你怎么不笑呢?怎么不高兴?”他柔声道:“我们回去好吗?”她还是朝湖边走去,子巽拉着她:“别闹了——谁也没想你死,我怎么会让你死?”她看摆脱不掉他,就愤愤道:“别拦着我!”她挣扎了半天,一会又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喜欢我吗?快放了我呀!”她双目柔媚,子巽略微一呆,她乘机摔开了他。
子巽走过去握住她双肩道:“你醒醒吧!山楂子死了,那孩子也死了,你跳十次湖也换不回他们。络之,谁都会做错事,可不能这样自暴自弃。这天下没有不犯错的圣人,也没有永远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渐渐回神,三日来日晒雨淋,兼之情绪亢奋,她早已虚脱。想起在大门口听到丫头哭道:“流了那么多血,还是什么都没保住。”而后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看着子巽,轻轻一句:“子离一定恨死我了。”就眼前一黑,朝他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