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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  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别人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一会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那象尘埃一样,细微的碎小花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永远消失。

  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么。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集圣殿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顺着脚步声过去,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枚风致。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冰层,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象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看来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她对我,微笑。

  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像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你这个杀死从湛的凶手!”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梦幻泡影。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原来我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

  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把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看见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去拼命。

  她现在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到天和殿前,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大寒(二)

  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进里面去,我没有办法宣布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

  我拼尽的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悲苦回忆。

  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金进来,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翳暗沉。

  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

  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天气。

  africanlife 2007-05-06 20:26

  外面的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

  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里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浓雾中只见烟花弥漫,红的嫣红,紫的艳紫。

  她的脸在火光前通透的红,诡异的紫,一时居然骇得我乍然惊醒,在床上挺坐起来,气流带动帐旁的宫灯,骤然明灭。

  我没有意识地伸手到自己的身边,要去抚摸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么也没有。

  我这才想起那些事情来。在暗夜里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这般暗沉沉的夜,万籁无声。周围全是寂静。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还没有见到春天就离去了。

  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这个孩子,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见到,来不及疼爱他,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真恨极了她。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残忍的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亲手杀掉,只是为了让我痛苦。她难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何苦要用这比剜心更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

  外面的风声凌乱,一声紧似一声。

  夜半无人,我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依。内心沸烈,像钝刀在断我筋骨。

  一个人,实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却听到外面的动静。

  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说:“官家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

  “先交到这里吧,现在皇上在安歇着,叫后局先记了是谁找到的。”

  我于是出声叫道:“伯方。”

  他从外面应了。快步趋进,拿了那珠子进来。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这么久,银色的光芒已经暗淡,但的确就是被我丢入仙瑞池的那颗没错。

  它在我的手中,冰凉。它可以让她马上就离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抛在这里。

  我们这一段爱恨,全是这么小的一颗珠子成全。不知道她来历,不知道她年岁,不知道她过往,就这样爱上了她,换得现在的痛楚。

  我恨极她,可是,也极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沦陷在她的手心里。我这辈子,只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里面,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颜里,沉溺在那一个掌心的温暖里。

  她若真的就此离开,长天迢阔,我以后,就是沉在永远里怀念她,永远是在怀念里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说:“把它丢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给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说,“再叫人用最大块的石头砌了,建个重檐八角攒尖顶,最重的亭子,和云上仙瑞一起做个双亭。她要离开,我怎能这么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让它烂在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现在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让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这样简单。

  许是太过激动,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去锦夔殿。”

  夜半风来,冷得人几乎成冰。锦夔殿前面是开阔地,一抬头看见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颗,就是北落师门,光芒苍白色,在周围的黯淡星芒中,光彩夺目,傲视夜空,却也尤其孤寂。

  到现在我已经遗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师门,我却总不能遗忘。

  它在周围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师门,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笑指过的星辰。它不是牵牛,她却以为与织女相对望。

  我何尝不是也这样看错。  

  锦夔殿外面点了数盏芳苡灯,那灯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现在里面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晚风吹皱小池的声音。我曾经那样热切盼望过的,小池旁菖蒲的浅碧颜色,大约我是看不到了。

  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辰游池在殿后。她现在就在正殿边上的徊云阁。

  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正在昏迷中。

  我慢慢走进徊云阁去,外面的宫女忙拜见了我。我让她们都出去,在静夜里,站在那里,似乎连她细微的呼吸也能听到,但仔细聚神,又似乎是幻觉。

  辰游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那银色的,动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里,我曾经盯着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现在这深深浅浅都是梦。  

  垂着烟云般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地躺在里面。

  犹豫半晌,过去隔了薄帐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脸在珊瑚色的枕上,颜色似乎鬼魂一般苍白。

  此时才觉得以前的缠绵沉迷都像抽丝一般从心上剥离。那坚韧锋利的丝线在皮肉上生生割开血口,眼看着那血就珠子样迅速渗出来,滴滴坠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时。她在昏迷中,气若游丝。

  不知道她现在做梦没有,在梦里又后悔了没有。

  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天不让我遇见可亲可爱的温柔女子,给了我的是这样的狐狸,于是我只好爱了,我爱了她啊,我有什么办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爱了,拼尽全力。然后,换得半生的模糊记忆。

  在幻觉中,似乎听见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来,那浅淡红的花瓣白白落了满地。就像我十四岁时偷偷从延庆殿翻墙出来见她,被我脚尖振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

  我就这样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我本该把自己手里的珠子放在她枕边,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来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夜来风雨,不小心沾湿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时夜风,谁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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