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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没有人理会她。
影木着一张脸,伸出筷子,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自己碗中。
昭瑜心里一动——阿弥陀佛!这旁边还算是有个人啊!能理会自己的大好人啊!
院落中的红梅结了红色的花苞,等今冬下一场雪,红梅便会开了吧,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里的人拥衾而坐,坐在案几旁翻看手里的书卷,燃在一侧的火盆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子。
沈云亭每每路过院中,往房里一瞧,就知道她还在怄气。
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入了夜,李明卿见沈孟往自己房里走来,先一步关上了门。
注意到一侧还开着的窗子,正要将窗子也放下来,那握住云杆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李明卿脸上神色始终淡淡地,她若是执意把窗子关上,那就太过刻意了。
“今晚外面热闹,沈侯爷怎么不去看看?”
“再好看的热闹也要与人一起看了,才觉得热闹。”
李明卿眼眸微垂,落在远处:“染了风寒的人还是好生在家里待着吧。”
沈云亭挑眉,心下明白得很,她为早上的事情记仇。
无奈之下打开立在一旁的五斗柜:“我那是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咳咳咳——”
身后的人轻轻地咳了咳,不做声。
“小时候,你染了风寒想出门,我哪一次没有偷偷带你出去?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
“听沈侯爷这话,如今是埋怨我了?”
“不敢不敢。”
沈云亭从柜里拿出一双白色的冬靴,并一件灰色的风氅,放到床前。
“我这不是偷偷带你出去吗?要是太明目张胆了,我会被昭瑜念叨。”
“堂堂安远侯,怕一个丫鬟的念叨。”李明卿失笑。
沈云亭小心地将她的长发理顺,将风氅在领口处系好一个结,手上动作温和,嘴里道:“你看影
怕不怕她念叨?”
他把她发间的一根簪子取下来,换上一根竹簪,神色有些失落:“有的人就算是戴上荆钗,看起来也不似平庸之辈。”
李明卿轻轻扬起脸,烛光将她的侧脸勾成了绝妙的水墨丹青,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脉脉地看着
眼前的人:“沈侯爷这是夸我的意思?”
沈云亭促狭一笑,一双眼睛里都是眼前这个人:“我这是在夸自己手艺不错。”
江左的小镇长岗在冬至这夜,热闹非常。
老老少少换上了冬日的新装,邻里相赠秋日酿下的桂花酒,适龄未婚的女子去寺里祈求姻缘,茶
馆里有人说书,街上的人熙来攘往,当真是好生热闹。
她们俩并肩在街上走着。
“冷不冷?”
沈云亭微微侧过脸,看见她一张脸微微发白,却满含笑意:“不冷。”
“我记得小时候,这里有一家卖芙蓉团的铺子,没在这里了?”
芙蓉团啊。
“许是搬走了?”李明卿一笑,想起从前的事情。
沈云亭知道她爱吃芙蓉团,有一年会长岗祭祖,还刻意从长岗给她带了芙蓉团,待回到京城的时
候,那酥红的芙蓉团已经硬邦邦的,失了颜色和味道。
却让她记挂了很多年。
两个人停住步子,沈云亭往前方走了几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听一下。”
“云亭……咳咳”
她话音未落,那个背影已经隐匿在人群之中。
寒潭照月,傍水的小径一侧是落尽了叶子的银杏。
“老伯,这里原有一家买酥饼点心的铺子,现在怎么不见了?”
正做糖人的老伯头也没抬:“早搬走了!搬到对面那条巷子里去了。”
沈云亭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一路走过去。
路旁枯枝上的水珠凝结。
“哒——”
落在水里,荡开了一圈涟漪,涟漪里映着一圈模糊的碎影。
她足尖一点,落在路旁的青瓦上。
那一抹碎影在西南方向,落在了远处的院墙后面。
凌云步沿着青瓦,掠过道路两侧低矮的檐牙。
她凭直觉敏锐地感觉到——这周围越来越诡秘的气氛,顺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破庙寥落,月色被云雾隐去。
沈云亭追着那个黑影到了此处,她弓下身子。
血迹。
脚步放轻循着血迹洒落的方向,甫一推开寺庙的旧门,倏忽间暗器如电光般向她闪过来,她决然
而退。
落脚处的正前方斜插着三根赤红色的细针。
还不及反应,黑影如鬼魅般自破庙的窗一闪而出隐没入夜色。
竟还想逃!
赤霄脱手,身随剑动,她的手落在那黑影的肩上。
蓦地觉察手上一片温热黏腻的触感,是血。
黑影的肩上乏力,反手已经打了过来。
赤霄制住她手里的短刀,另一只手已经揭下了黑影覆面的黑纱。
面上一道鲜明的刀疤。
沈云亭有些诧异——
“红莲?”
糟了!
握住短刀的人蹙眉,趁沈云亭有些失神之际将人反推出去,一跃入了破庙后面的深林里。
红莲捂住肩上的伤,她能感觉到力气一点一点消失。
真是见了鬼了!
要死在这种鬼地方没人给自己收尸吗?
脚下一软,斜下方就是谷地,那只还能动的右手将短刀插在地上。
差点就滚下山沟里喂狼了。
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
她只觉得眼前林中茫茫的雾和面前青灰色的石头融在了一起,她极力想睁眼,却只觉得连睁眼都
万分费神。
身边响起许多的脚步声。
她猝然一笑——
死就死吧。
反正她都是死过好多次的人了。
一把通身暗红的剑,一个俊逸的身姿忽然落在她眼里。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景象。
她一直以为这是假的!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啊。
红莲的嘴角勾起一丝难明的笑意。
李明卿站在水边,迟迟不见沈云亭回来。
夜已经深了,街道两旁的铺子渐渐打烊歇业,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咳咳咳——”
袖中的手已经冻得冰凉,她顺着沈云亭离开的方向。
“老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比我略高一些的,很俊气的——少年?”
卖糖人的老伯抬起头来,细细思忖,摇头。
“她——带了一把剑在背上。”
那老伯摇头,又弯下腰去收拾箩筐:“不曾见过,不曾见过,时辰晚了——打烊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明卿微微回过身,看见从巷子里走出的沈云亭身上溅有血迹。
赤霄别在身侧,背上背着一个人。
出什么事了?
她快步迎上去:“云亭,你去……”
目光一扫,落在沈云亭背上的那个人影上,伸出手的手顿住,面色一白。
竟然是她!
第二部分·25
房里小火煨着药炉,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影和昭瑜替躺在榻上的人上了药,红莲身上的刀伤触目惊心,整个房里都弥漫着一丝血腥气。
桌上茶杯里的美人面已经凉透。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沈云亭微微抿起的唇上,她能感觉到她不同的心绪。
“为什么要救她?”
一双眸子宛如古井之水,她心绪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沈云亭还欠自己一个解释。
这个人曾经两次要将她们置于死地。
沈云亭微微张嘴,昭瑜松了一口气回过头道:“郡主,沈侯,人已经醒了。”
红莲挣扎着站起来,肃冷着一张脸,看着李明卿和沈孟,目光最后落在沈孟身上:“我有话要对你说。”
四目相对。
红莲看着沈孟,李明卿低头,看见握住沈孟握住赤霄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觉察出沈孟脸上神色微微一变,暗含了疏离和沉寂。
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陌生如此。
她对沈云亭过去的九年,一无所知。
她曾经因为失而复得,便觉得心满意足,无论沈云亭经历过什么,只要有一天她能够回到自己身边,那她就还是那个沈云亭。
可是——
这九年时间里面,她经历过的一切对自己而言真的不重要吗?
就如自己现在不知道她与红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与红莲是敌是友?
红莲是百鬼夜行的人,她也曾与这些人为伍吗?
一股森然的凉意从脚下向上蔓延,她站起来,神色淡然道:“两位慢聊。”
房门微微掩上,她站在门外不远处。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沈孟蹙眉,双臂将赤霄环在身前,“如果是要谢我救你,那就不必了。”
红莲咬牙:“拘魂,你跟我走吧。”
拘魂?
李明卿垂眸,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而这个名字迅速地与百鬼夜行一道浮现出来,像一把捅破了
天幕的刀。
“不。”
沈孟拒绝道。
所以他——竟然真的是拘魂?
李明卿站在院中,微微仰头,发现星河璀璨,寒风扑面,眼里只觉得无比酸涩。
“你难道不知道百鬼夜行的人已经追到长岗了吗?”
沈孟垂眸,心里生了寒意。
“我——奉命在许州取你们的性命,在许州渡口行动失败后——”脸上的疤痕在她诡谲的笑意下,变得扭曲。
沈孟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认真对红莲道:“我今天救你,是谢你在船上手下留情。”
红莲背过身去:“你能活命,是你的本事,我从来没有手下留情。”
沈孟手里的赤霄放在桌上,她坐在桌边,倒了一碗正适合入口的茶,摆到桌子的另一侧,没有接红莲的话。
“从来没有。”
红莲的脸被黑纱罩去一半。
沈孟没有否认她的话,反而道:“今晚,谢你引开了那些人。”
红莲的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人戳到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们应该一路都在尾随,而你一路都在与他们周旋吧?”
那张脸上如往常一般,有了狠戾的笑意:“他们在追杀你,也在追杀我。”
“我知道了。”
“我再劝你一次,你跟我走吧。”红莲咬牙,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你——”沈孟站起来,他与红莲身量差不多,两人目光足以平视,红莲看向那双让人心醉的眸子,生硬地别过脸去。
沈孟脸上忽然间多了戏谑且狡黠的笑意:“我差点以为红莲大人在关心我。”
红莲脸上神色微微一滞,拉下脸来:“虽然这么久以来我看不惯你,我不希望你死在别人手里。”
沈孟一笑,这真是红莲会说出来的话。
“你杀不了我的。”那碗红莲没有喝的茶,被沈孟喝了,“你也不是来杀我的。”
红莲讶异地回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走的。确切说,我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红莲看向门外的目光起了杀意,“因为她吗?”
沈孟点头:“嗯。”
“我没见过比你更荒谬的人了。”
沈孟没有说话。
红莲的话里尽然是讽刺:“就因为她很多年前在路边随手救了你?你为了报答她的恩情所以屡屡出手相助?你救了她多少次?都不足以还她救你一次的恩情吗?”
“我与她的事情,不必与你说。”
“你喜欢她!你能娶她为妻吗?你难道能忘记你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罪恶?”
门被一双素白的手赫然推开。
沈孟一眼望过去,窗外的寒风随之灌进来,将李明卿翩翩的裙摆吹得轻轻动摇,她周遭散着湿冷的气息,看来在外面站了许久。
红莲颔首,取了放在桌上的短刀:“沈侯爷,你自己小心。”
黑影隐没在夜色中。
沈孟轻轻走过去,关上了门,李明卿木然地站在门边,万语千言,她却不知道要怎么问起了。
沈孟把还在烧着的药炉端下来,换成了陶瓮,语气里有几分心疼:“药也不喝就走了,浪费我们买药的钱。”
不多时,陶瓮里的水沸腾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美人面在绿松石色的茶杯中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伴着那一抹香,暖意才渐渐将她们两个人小心包裹起来。
沈孟垂眸,从清澈莹亮的茶汤里看见她发红的眼眶,心里幽幽一叹。
“我能娶你为妻。”沈孟忽然握住李明卿的手。
那在睫上挂了许久的泪滴,落下来,落在沈孟的虎口处,碎成了许多细小的泪珠。
“等回到京城,我就向皇上上书求娶你,做我的妻子。三媒六礼,八抬大轿,你我会是世人眼中最般配的眷侣。我决不食言。”
有一滴泪珠落下来。
沈孟笑起来,眉头却微微蹙起,将那双冰冷的手捂着,呵着热气。
“云亭,你和她的话,我都听见了。”
果然。
沈孟松开她的手,退了一步:“没错,我是拘魂。”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的笑意揉满了苦涩,就像拼命想要绽放的花无论如何也没有触碰到阳光那般,在竭尽全力挣扎过后。
他选择了枯萎。
他微微咬唇,眉眼低垂,眸子里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戚:“无论我现在是谁,我过去都是个不堪的人。”
双手沾满鲜血和罪恶。
无法被洗刷,无法被冲淡,只因他曾经为百鬼夜行卖命而做过的事情。
他看见李明卿微微别过脸。
“我绝非有意欺瞒。”
他伸手握住了桌上的赤霄。
是他起了贪念,他以为竭尽全力地为沈家洗清冤屈,竭尽全力地以新的身份回到她身旁,一切都
会好起来的。
终究是他错断了。
他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随时会把危险带到她身边。
他却还以为凭着一己之力,可以解决一切。
狂妄!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狂妄,亦觉得狂妄之人如此不知好歹。
“我这样一个人,怎么配站在你身旁?”
“这就是,九年来,你从来不回来找我的原因吗?”
她压住剑鞘,自上而下看着沈孟。
“即使——我们偶然间已经重逢,你却狠心到让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一字一句,都让沈云亭五内俱焚。
“我——”
要从哪里说起呢?
窗外寒风疾疾,连房中的烛台也随之轻轻摇曳起来。
“我把控南楼,有无数次机会去了解你过去是谁,做过什么,但我觉得那些都过去了。你是拘魂又如何,你一身罪恶又如何?”
沈孟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冰冷清绝的面庞上已然无所顾忌。
“只要你身陷囹圄,我便能解你困局。”
她顿了顿,目光坚毅。
“云亭你若再有一丝想逃开的念头,我真就不客气了。”
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她懂。
她也懂。
沈孟站起来,揽住她的后颈,房中烛火盈盈,亮如白昼。
她们气息炙热,身意相合。
“十二岁那年腊月十一,我奉老鬼命令,追杀刺客薄瑛,受了重伤,倒在王府外面不远,你看见
了,让府里的小丫头舍我银钱。我因此——活了下来。”
沈孟微微睁眼,看见她似蹙非蹙的眉如烟。
他有意地轻描淡写,却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从城外踏着零碎的星光和月影,拖着身子走到王府附近,就想远远看她一眼。
“十三岁那年五月初五,我在城楼上看见你随王爷去宫里面圣,你戴了那支姐姐送给你的藕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