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三月初五,崔玄寂被小心翼翼地抬上特制的马车,送出宫去。

  恰逢凤子樟和谢琰来找凤子桓讨论最近收到的情报,二人皆惊诧不已。此事除了凤子桓和崔玄寂,以及崔仪和卢寍,别无他人知道。二人走到凤子桓身边,见凤子桓神色惆怅,也不好直接问,就先进去讨论军国大事。讨论完,凤子樟先回去布置后勤,留下谢琰和凤子桓讨论下一步情报搜集的安排。说了许久方才说完,谢琰就准备立刻告辞去办事,凤子桓却把她叫住。

  “陛下?”

  “你等一等,朕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于是她大着胆子问道:“可是为了刚才的事?”

  凤子桓点头。

  “呃……刚才是怎么回事啊?她怎么就出宫了呢?”

  凤子桓将原委告知,也不再掩饰自己对崔玄寂的心意,还补充了许多往日的细节,然后问道:“朕猜,玄寂对朕的想法,你恐怕早就知道吧?”

  谢琰挠头:“早也说不上十分早了。比陛下早是肯定的。”

  “那你怎么看?”

  “这……崔玄寂此人固执,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想必这点陛下也很清楚。想要拗得过她不大可能,都得她自己愿意才行。她如今要去陛下让她去就是了。改变她的想法需要时间。就好像冻住的东西,总需要时间才能融化。”

  “可是朕……害怕她从此一去不复返。”

  “陛下是希望臣去代为劝说吗?”

  “倒也不是。谢琰,你和子樟为什么就能这么好呢?”凤子桓的眼神移到她身上,不见往日之凌厉,谢琰不由得觉得有些可怜这至高之人。“我与殿下和陛下与崔玄寂不同呀。”

  “哪里不同?你们一起在庐陵经历过生死一瞬,朕和玄寂也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道。”

  “我与殿下能如此,并非单纯因为生死,而是因为我们志同道合啊,陛下。我们对红尘俗世没有什么眷恋,都想到山里去隐居,过快活日子。我们都不拘泥,喜欢和不喜欢的都差不多,也就能轻易地了解彼此想法,站在对方的角度上为对方着想、做事。按照陛下刚才说的,陛下其实并不了解崔玄寂,崔玄寂恐怕也谈不上了解陛下,你们不过彼此认为了解罢了。知道对方,却不敢说理解是正确的。现在忽然又觉得其实不了解,甚至认为彻底不了解。其实,两位都是太固执。”

  凤子桓点头,“你说得对。”

  “但有一点,陛下,请恕臣直言:崔玄寂比陛下冷静些——大概她前段时间冰片没药的敷得多了——她现在做的选择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呀。”

  “你也这样觉得?”

  “臣的确这样觉得。陛下,就说去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固然有毒药的作用,可是归根到底,陛下心里若是没有那些想法,毒药焉能凭空替陛下生造出来?它的作用只是激化罢了。如果说当时的种种也出自陛下的真心,那么现在陛下的想法在她看来肯定要多费一番思量、等等看再说了。”

  凤子桓苦笑,“所以朕果然是伤了她的心。”

  “伤心总不可避免的。何况她告诉陛下也告诉得太晚了,自作孽!”

  凤子桓被她逗笑了,道:“你这样说她,不怕她生气?”

  “她自己恐怕便是这样觉得的呢!”

  “她小时候,有没有……”

  “有,多着呢。比如十五岁那年……”

  谢琰本着帮助她们两人增进了解,稀里哗啦说了许多。等到她回到官署和凤子樟碰头,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凤子樟问她怎么在皇帝那里留那么久,她便把事情大概告知凤子樟。凤子樟听完道:“既然如此,你就没给姐姐提供点什么妙招?”

  谢琰一愣,“一来陛下也没往下问,二来现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我总得去见见崔玄寂,探探底才行吧?我看不如这样,你去问陛下,我去见崔玄寂,我俩再一合计……”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还好揽这档子事呢?还要拉上我做媒?”

  “嗨,我这不是为了咱们的退隐大计吗?赶紧把后来的人培养起来,再把崔玄寂嫁给陛下,陛下便里外皆有助力,咱俩就能远走高飞了呀!”

  凤子樟笑着用手里的文书打她,“这种好事容后在想吧,先看看这档事儿吧你!”

  谢琰也不躲,挨了两下轻柔地打之后接过文书开始读。看完,她道:“唉,这该死的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凤子樟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要想它快点打完,你就得加把劲儿努力呀,内史大人!”

  实际上官军在开春这段时间取得了很不错的进展。因为粮草补给没跟上,叛军所占的领土一再缩小,许多地方的叛军不是溃散,就是哗变投诚。官军轻易收复了不少地方,现在已经成功地把敌人限制在巴东郡和武昌郡境内。前些日子,两人与皇帝、太尉、还有崔仪一道开会的时候,就一致认为剩余的战事将会是最艰难的战事。因为剩下的占领区是叛军起家的地方,支持他们的势力深厚,不会轻易投降,很有可能反抗到底。往下至少需要一到三次大的战役才能彻底瓦解叛军主力。让官军深入叛军占领区可能很危险,粮草补给也会面临相当的压力,太尉由是提出,是不是可以考虑用些别的办法,比如那些在平乱初期就被搁置的,刺杀?

  就比如对于据守武昌拖住不少官军的凤子杨,是不是可以考虑派一拨人去,直接杀了了事?反正按照现在的情况,杀了她,她手下的人可能就比较好策反;或者既然能杀她,那就连那些忠于她的将领一并杀掉,剩下的就是个什么时候才哗变的问题了。

  凤子桓当时犹在考虑,崔仪倒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且不论是否可行,这样做要考虑到敌人现在是在她自己原来的地盘上,民众感怀其恩,杀了她万一不能造成足够的恐慌,反而使得敌人更加团结,岂不是适得其反?一旦对方更加团结,再有凤子柏的授意,拥立一个别的人,这反倒适得其反了。

  谢琰其实心里有个主意,可以考虑对这些匪首们且杀且吓,闹得人心惶惶最好了。她那个雌雄莫辨好装神弄鬼的朋友就在那附近,让他去,没问题。但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凤子桓会不会觉得杀了宗亲不好办事。虽然说凤子桓肯定是痛恨叛徒的,尤其还是这两人。但是对方自杀、抓来砍头、和抓来赐自尽可不是一回事,这事关面子,也事关往下凤子桓还在想着推行的改革。

  所以这话她没当堂提,只是后来对凤子樟说了,嘱咐她要是有空去单独见皇帝,就把这事儿说了。凤子樟说先看看吧,看战争形势如何。于是就在朝廷调拨粮草、官军依靠物资优势以逸待劳的过程中,传来叛军占领区发生饥荒的消息。凤子樟拿着旧年记录里巴东和武昌报上来的数字算了算,明白这饥荒全是人为的。发生在这个时候,只能证明叛军一开始没有在占领区进行严苛的收缴,大概为了保存实力、安抚民心;现在则是不得不这样做了。

  开春便饥荒,绝不是好事。凤子樟感到时不我待,这天散朝便直接去找凤子桓。恰好撞见凤子桓在和太医们讨论崔玄寂的伤情。等太医们走后,凤子桓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她将昨天看到的传闻告知,接着道:“姐姐,谢琰曾与我提过,她可以请她的朋友们在叛军中制造混乱和恐慌的气氛,从内部瓦解他们的士气。我觉得眼下正可如此,一则时间上我们必须抓紧,否则百姓无辜受苦;二则,直接暗杀大姐和三姐并不合适,让她们兵败自杀,似乎更为合适。”

  凤子桓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合适?”

  凤子樟道:“如今天下欲杀她二人者,只能是朝廷;一旦杀了,便是皇家骨肉残杀——”

  “可是,”凤子桓打断她,“她们要是自杀,无论是否为我们派人去逼迫的,都会把她们塑造成英雄啊。”

  “姐姐,若是这样考量,她们一早是英雄了。”

  凤子桓笑道:“是,朕只是希望能够让她们的结局再往下降一点,你明白吗?朕希望她们一开始的那种所谓‘振臂一呼天下应’的形象彻底消亡,像蛆虫一样死。不如此,以后但凡有些事,无论你我姐妹还是否在世,只要有人记得她们就会有别有用心之人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姐姐是想……”凤子樟想要劝说凤子桓不要这样残忍,这些事情不可能因为某一特定的手段或处理方法就一劳永逸地消失,即便她很清楚姐姐心中对背叛的憎恨、对谋逆的愤怒。都说凤子桓最近脾气变好了,甚至在跨过鬼门关之后还变得更加温和了,但她依然不敢随意挑战姐姐的底线,她知道姐姐没有变,自己也没有实力使姐姐改变。

  “朕是想……如果可以的话,在敌营制造恐慌和互相不信任的氛围,尤其是在老三武昌的军营里,唆使、诱惑、煽动她的部下哗变,将她刺杀,或者使她去谋害部下,朝廷趁乱击破。如果可以,朕以为这样最好。如果不能,那就……”

  凤子樟紧紧盯着她。

  “那就让她自杀吧。”凤子桓往后靠了靠,“自杀的话,她能留个全尸。”

  凤子樟心里松一口气。

  凤子桓又补充道:“至于凤子柏那边,你们先侦察一下。我觉得刺杀掉顾堂是最好的。反正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举家葬身火海,他一定会顽抗到底。但是刺杀了他不见得会起到一样的作用,朕以为你们还是要多收集证据。毕竟这些人身败不足惜,名裂才重要。”

  姐妹二人休息一阵,用一盏茶。见凤子桓神色落寞,凤子樟问道:“姐姐可是在想崔大人?”

  “被你看出来了。朕脸上就写得这么清楚吗?”

  “适才进来就看到姐姐那样认真地和太医们交流,此刻这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是为了崔大人还能是为谁啊。崔大人近来如何?”

  “太医们现在是每天去一次,每三天换一个人,秦太医每五天去一次,医官朕派了三个住在崔府上。这样既不会累着谁也不会有任何贻误治疗的可能。太医们说玄寂情况还好,情况没有恶化,就是恢复得太慢。还说崔府对于病人有点寒冷了,给朕急的,昨日就命宫中送了木炭去!”

  “我说昨天姐姐怎么把崔相给说了一顿,原来是为这个事。”

  “可不是?朕都不知道她怎么在家里住下去的!连太医们都说有点儿冷了!朕昨日送了三车木炭到崔府去,你猜怎么着?”

  “怎么?”

  “本来好好地在搬,结果不知怎么就被玄寂给听见了,她还躺在床上呢,就在那儿喊,说让退回去。内府的没有办法,向豫章公夫人求助。夫人一边说好好好退退退,一边安排内府的到后面去卸了一车,剩下的两车送了回来。朕真是……”

  凤子樟看着她姐姐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笑出声来。

  “子樟,你也取笑朕!”

  “姐姐,是真的非常在乎崔大人啊。”

  凤子桓苦笑摇头。

  “那天谢琰回来,把话告诉我了。我问她有办法没有,她说她暂时也没有。姐姐现在怎么想的?”

  “现在?不瞒你说,自从那天她那样问我朕,朕也想了,然而想的越多越迷惑。”

  “迷惑?”

  “是啊,她问朕能不能够确定朕爱的是她,而非怜悯她,也不是把她当作仙芝的替代。朕当时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后来越想也越不敢确定。要说不怜悯,那绝不可能,谁看着她那一身伤会不可怜她,更何况朕本就是罪魁祸首。但要说朕如今的转变是不是来自于此,朕也不知道,朕没法分析自己的想法。”

  凤子樟笑道:“崔大人钻牛角尖,姐姐也跟着钻进去了。我以为崔大人想问的是,姐姐是否明白自己说爱人家,是真的因为爱这个人,而非爱一个受了伤的人。不过我倒觉得这个不要紧,别的呢?姐姐怎么想的?”

  “别的也想不明白。朕的确不知道在朕自己心中,是否把她当作仙芝的替代。朕还暂时无法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分开。你说她是?但朕非常清楚她和仙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说她不是?作为伴侣,妻子,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凤子樟讶异道:“姐姐已经想好了要娶崔大人为妻了?”

  “不然呢?”凤子桓像看怪人一样看着她,“难道你觉得朕还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或者还有什么别的位置能配得上她?”

  凤子樟长叹一口气道:“哎呀,可惜这话说给崔大人听也没有用啊。”

  “你听了这么半天,倒是有没有点主意给朕?”

  “嗯……姐姐啊,依我之见,崔大人也无非是一则需要冷静,二则需要一个证明,让姐姐向她证明姐姐的真心。虽然我倒不怀疑姐姐的确有这个真心,只是姐姐也要想清楚,更要想一个说清楚的法子咯。”

  “比如什么法子?”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朕真是……想揍你了!”

  “姐姐呀,急不得,急不得哟!现如今姐姐也不要过于赏赐了,毕竟崔大人家里何等富有,怎么会短了这些东西。豫章公夫人也在,照顾是一定会照顾好的。姐姐呢,有空就去见一见,不要大张旗鼓,低调谨慎就好。”

  “要是叛乱尚未平息,朕还这样,恐怕又要被她说了。”凤子桓气馁道。

  凤子樟见状笑了:“姐姐,急什么呢?找不到借口去就晚点再去也无妨——”

  “对!”凤子桓忽然两眼一亮,“朕找不到借口,但朕有你们!”

  是夜,回到府上的凤子樟对谢琰说了与凤子桓谈话的内容,谢琰哈哈大笑:“怎么样,挖个坑给自己跳的感觉如何?”

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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