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尼克点点头:“没问题,你去吧。”

  伊内恋恋不舍的走远了,尼克脑袋里混混沌沌,举着树枝想算算帐,却什么都写不出。等回过神时,只发现自己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的沙漏。

  沙漏流尽,狮子的耐心就用尽了。

  船长的记忆,也会像沙滩上的涂鸦,随着时间的波浪一轮轮冲刷过去,逐渐消失殆尽吧?

  尼克呆呆望了这个标记半天,在伊内回来前把沙子踢平。

  她没有想到的是,海雷丁这头狮子的记性是很好的,每一笔恩仇都蚀刻般牢牢记在心上,如若不然,他对西班牙的报复也不会持续到现在。八天后,一艘全副武装的庞大海盗船停泊在了突尼斯港口,船头部位刻着一个漆黑的名字——冥王。

  地头蛇杰内带着一帮兄弟站在码头上迎接,又是惊喜又是害怕,一方面为能接待这位在地中海叱咤风云的海盗帝王兴奋,一方面又怕找错了人被泄愤灭口。

  接人的几艘小船越靠越近,杰内看到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立在船上,像尊石像般坚毅而沉默,火枪和宝石刀柄在腰间闪闪发亮。火红发色下的相貌本是极好的,但男人明显心情很差,黑沉沉的脸膛上布满胡茬,嘴唇抿成一线,便有了令人生畏的压迫感。

  浆手把小船划到岸边,男人利索的从小船里跳上栈桥,皮靴“咚”的重重践踏在木板上,发出不详的声响。杰内的心脏随着这声响怦怦乱跳,弯腰凑上去低声叫道:“大人!太荣幸了……”

  “带路。”海雷丁连寒暄的心思都没有,直截了当表明来意,一句带路说得跟“全灭”一样凶恶。

  “是的是的!立刻立刻!”杰内像被海蛰蜇了一样跳起来,赶紧在前方指引方向。一路上海雷丁一声不吭,杰内心底越发忐忑。

  “大人,我并不认识通缉令上的人,只是前些天来的那两位兄弟觉得像,我也不敢乱说,这几天只让人偷偷看着,并没惊扰,您可别、可别……”

  海雷丁喉咙里哼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显然无意听旁人在啰唆什么。他胸腔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从阿尔及尔一路烧到突尼斯,愈演愈烈,正濒临爆炸边缘。

  一百个日日夜夜,像在无边浓雾中行驶,明知无望,却不断重复没有理智的寻找。而现在,他的愤怒、悲伤、悔恨,一切都跟漂浮在水里的海菜一样廉价。全白费了!

  正午刚过,热浪滚滚,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挑这个时间出来办事,集市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伙儿横冲直撞的武装海盗。为首那个红发男人尤其扎眼,质地良好的亚麻衬衫、金线腰带、宝石镶嵌的大马士革刀及银柄火枪,每一处都显示着他不该在这平民集市上逛街。

  商人们吓得两股战战,海盗虽然主要吃海货,但仍然不脱强盗范围,上岸掠夺也不是稀罕事。眼见突尼斯的大佬杰内像个马仔般前面带路,不知道是谁要接下这场祸事。海盗头子那双鹰隼般的蓝眼睛扫过,直奔城墙脚下那片摊位而去。

  待这伙刹神走远,几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贩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城墙那片儿不是卖小吃的就是卖布头的,你说他们气势汹汹是去抢谁?”

  “天意难测,谁知道啊……”

  卖杂货的辫子姑娘正坐在阴凉下脑袋点来点去的打盹,尚不知祸事即将上门。一片阴影乌云般笼罩下来,两只极大的靴子站在摊位前面,尼克心里咯噔一下,神智立刻清醒过来。

  “把头抬起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尼克强迫自己吸气再呼气,慢慢仰起头,看向面前的高大男子。他手扶刀柄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浑身透着即将爆炸的火药桶般的危险气息。

  “很有趣是吧,跟个牲口似的乖乖让人栓到墙上?嗯?!”

  几个铜杯被狠狠踹出老远,盘子则在皮靴下碎成瓷片。海雷丁踢开地上廉价货物,山岳般逼迫过来,走到尼克面前,伸出手臂。尼克下意识的缩起脖子,这只大手却落在头顶,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笑着,语气和动作都极端温柔,温柔的让尼克在四十多度的热风里忍不住瑟缩寒颤。

  海雷丁轻声叹道:“过得很开心?整整三个月啊!我一直一直在找你……维克多还点灯熬油的画了一百多张通缉令……可是猎鲨告诉我,你不肯承认做过我的手下呢!”

  尼克说不出话来,海雷丁从她的头发一直抚摸到脸颊,描摹画像一样一下下描绘着眉骨轮廓,鼻梁线条,嘴唇弧度,接着到脖子——那个雕刻精美的铜颈圈上。锁链叮咚作响,摩挲的动作那么轻,轻如抚摸情人来信,可尼克像被摁在水里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

  “船长,东西找到了!”另一组下船就去抄家的海盗捧着几件极其眼熟的武器出现了——黑色巨镰和两把他赠与的匕首,土狼声称落在阿尔及尔海底的东西。

  “那个金眼杂种藏在屋顶的稻草里,不过还是被我们翻到了!”

  “哈!看来没有认错人呢!”海雷丁瞧了瞧这三件武器,转头掐住尼克脖子,把她的脸扭向海妖标志性的镰刀:“怎么不做声?还他妈继续装失忆,耍着我玩儿?”

  如同深不可测又无法预料的狂暴海洋一样,海雷丁的表情蓦然一变,乌云立刻笼罩。三个月的劳师动众,无数遍的悔恨追忆全打了水漂,这小兔崽子却没事人一样自在摆摊,海雷丁近十年里都没有如此恼怒过!他瞧见尼克脖子里的颈圈,又是一阵热血上头,突然扯起这条铁链,猛地一脚踹在她身后的土墙上。

  轰!!!

  墙壁在这巨力之下崩溃倒塌,隆隆巨响过后,尘埃弥漫四周,围观众人无不被这个海盗头子暴怒的举动吓得心胆俱裂。

  “还坐着装蒜?!起来!!”

  海雷丁一声暴喝,手持铁链猛地一扯,尼克被拉扯倒下,像根折断的狗尾草一样跌落在尘埃里。

  她最不愿意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么丢人、这么无力的暴露在曾经手下的面前,暴露在她最崇拜的男人眼前。

  长裙卷起,露出一条裹满绷带的腿,同侧的胳膊像煮熟的面条一样垂着,尼克离水之鱼般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别说站起来,连爬动都很吃力。卷曲的栗色头发盖住了面孔,她一身泥土伏在地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船长……我残废了……”

  钥匙

  熙熙攘攘的突尼斯集市此刻寂静如死,在一群穷凶极恶的海盗包围下,一个卖杂货的孩子倒在地上,手脚有一半看来都不顶用了。

  海雷丁半天没做声,见这伤势严重不像装的,才蹲下轻轻掐着她腋下扶起来。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要你了,才没有回来?”

  尼克没做声,小脑袋蔫蔫的垂下去,像株烈日下缺水的豌豆苗。

  “还是被看得太紧,连带个话让我来救你都做不到?”

  尼克依旧不出声。

  海雷丁看她脸色憔悴,比三个月前瘦弱许多,显是受了不少折磨,心里已有了计较。

  从崩塌的墙上脱落的锁链一直拖到地上,海雷丁拔出削铁如泥的大马士革,铮的一刀,铁链落在尘埃里。但那铜颈圈直接贴到尼克脖子上,没有钥匙,硬要弄断必然会伤了她,只能先留下。海雷丁收刀抱起尼克,搂在怀里拍了拍她身上泥土,沉默地往码头方向走去。

  集市上闹成这样,连许多不相关的人都远远赶来看热闹,土狼早已听见动静,但他只有一个人,也没有枪,对方却人多势众,他只能躲在一棵椰枣树后苦候。这时候见海雷丁直接要把尼克带走,才冲出蔽身处激动地大吼:

  “她是我的!我救她回来,我照顾她养伤!”

  海雷丁心头火起,单手抱着尼克,一言不发转身抬手就是一枪。伊内狼狈逃窜,海盗们也识相的很,纷纷拔出弯刀,合围上去。尼克趴在海雷丁肩头,避开他的眼光对伊内做了个口型——跑。

  土狼眼巴巴地看着一辈子的梦想被夺走,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无奈对手太强,只能迈开飞毛腿跑掉了。沙漠里的悲剧通常是这样的:土狼费尽心思抓到食物,兴奋地吃吃发笑,这声音却引来了更强大的对手。狮子赶走土狼,吃着它辛辛苦苦捕获的猎物,而可怜的土狼只能在一旁围观等候,喉咙里发出哭泣般的悲鸣。

  在海盗们眼里,敌人落荒而逃不过是个小插曲,重要的是尼克队长回来了。可她的状况,又让人无法高兴起来。瘫倒在地、被拴在墙上的海妖!偶像落魄如斯,海盗们都有种心灵破碎的感觉。

  一行人登上驻扎在港口的冥王号,看着船长把尼克抱回卧室。船长卧室的布置跟已沉没的海妖号基本一样,只是空间更大了一些,多了几件固定在地板上的胡桃木家具。

  弧形舷窗上的纱帘在海风吹拂下轻舞,海雷丁抱着尼克倚在软榻上,细细打量这个被他抓捕归案的黑瞳小偷,弯弯睫毛下的这双眼睛蕴着一潭幽深池水,黑的极黑,白的极纯,泛着孩子眼睛特有的润泽光芒。一种财富和权力都无法给予的强烈感觉油然升起,让他的身心都感到了极度满足。

  找回来了,终于找回来了!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而在人世间,这个黑眼睛的小偷是他一人独享!

  重新回到这个强壮怀抱,尼克搂着海雷丁的脖子,贪婪地嗅着这股熟悉的味道。船长的手臂,船长的气息……火药、皮革、烟草,野性而狂暴的纯男性气息伴着炽热的体温环绕着她,让她在如此无力的时候感到安心。

  船长……船长……一切似乎都回到原点,只是海雷丁肤色暗沉,眼睛像熬了通宵一样冒着红血丝,脸颊下颌还有一层胡茬,看来几天都没刮胡子了。

  “船长,你要留胡子了吗?像大哥那样?”尼克瞅了船长半天,好奇地问。以前无论什么情况,他总是把自己弄得整洁利索,这样憔悴的形象从来没有见过。

  海雷丁摸摸下巴,想起这两天又忘记刮胡子,自嘲一笑,心想若不是这个小兔崽子,他这三个月怎会如此狂躁懈怠?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悦地问道:

  “小混蛋,刚才在集市上,你给那个杂种小子使了什么眼色?”

  “什么?什么眼色?”尼克眨眨眼,假装听不懂,眼神却不可抑制的向右上方飘。

  海雷丁老奸巨猾,自然不会漏过这样的细节,脸色一沉斥道:“睁眼说瞎话!趴在我肩膀上给别的男人做口型,当老子是傻的?!你跟他搞上了?”

  当场被抓包,尼克吭吭哧哧不说话了。

  一个身受重伤毫无抵抗力的女孩子被俘三个月,跟多少人发生过性关系也不令人吃惊。海雷丁嗅觉敏锐,虽早闻到尼克身上有陌生男人的气味,但他并没什么贞操道德观,只是对尼克维护敌人的行为相当不爽,冷哼一声:“你倒想得开,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打进海里?还假装失忆不成?”

  “才没有!我才没被打败呢,是不小心被桅杆砸的!”涉及到自己的本事,尼克才大声分辨起来:“伊内就是把我捞起来,要是我好好的,他才不是对手!”

  “哼,好得很呐,还称呼上名字了!”

  尼克反复为土狼辩护,海雷丁心头火起,又舍不得打她,拖着尼克后脑勺把她的小脑袋摁过来,用胡子大力去蹭她的小嫩脸。刚长出的胡渣又硬又短,刺得尼克吱哇乱叫,街头赖皮的最大特点就是:遭受真正的病痛时可以一声不吭强忍,遇到这种小小欺负却喊得比谁都响。两人贴在一起打闹,就跟从前一样。

  海雷丁扎了她一会儿,戏弄的心情却渐渐消失了。以往假装要打她屁股,尼克总会像头小豹子四肢挥舞挣扎逃窜,现在却只是告饶,左边手脚软软垂着,真的动也不能动了。

  “咳咳咳!!我说,你们亲热好歹记得先关上门吧。”

  一个刻薄的男中音在门口响起,尼克越过海雷丁的肩膀张望,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斜靠在门框上,装模作样的敲着门板。

  “我听说你失忆了。”船医慢条斯理的摆弄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你落海前还欠我20块钱,记得吗?”

  “没有!我从来没跟你借过钱!”尼克大声反驳。

  青年挑起清隽的眉毛:“忘了?那你多半也不记得在船长那存了多少钱吧,恩?”

  “213块半……”数字甫一出口,尼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恩,这颗脑袋是完全正常,没有进水。我就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维克多掩饰不住唇边笑意,走进屋里,一反常态伸出修长的手指,抓住尼克脸颊肉最多的地方使劲转动,把她拧的呲牙裂嘴。

  尼克的小脸刚刚被胡茬扎得红彤彤的,这时候想反抗船医的暴力行为,却被船长困在怀里,只能使出惯用的恶心大法:“吾今天木洗脸也木刷牙!”

  维克多形状优美的唇角露出后妈一样的狠毒笑容:“没事,我一会儿消毒洗手。”

  以前实力差别太大,难得有机会恶整她一次,此时机会难得,船医把这张画了百遍的脸拧成扭曲的形状,心里说不出的快意。海雷丁抓住尼克能动的爪子,笑眯眯的看着她被欺负。

  两位大爷出够了气,尼克的小脸儿已经被蹂躏的又红又肿,她眼含泪光,扁着嘴直哼哼。海雷丁起身,把她放在软榻上,背后塞了几个软垫,对船医道:

  “好了,你来瞧瞧她的伤。”

  听到这话,尼克脸上假装出来的可怜表情立刻隐去了,惨白着脸,等待最后宣判。她知道自己伤势严重,但从专家嘴里说出“你永远残废了”,打击力量自然不同。

  而接下来面临的,就是下船。

  “这里疼不疼?”船医轻按尼克膝盖以上大腿肌肉。

  “不疼。”尼克顿了一下,回答的很轻松。

  “这样呢?”船医换了一个角度,加了点力气。

  “也、也不疼。”某患者急促的抽了口气,依然红口白牙坚持自己的说法。

  “也不疼啊……”维克多盯着尼克的脸,银边眼镜闪出一片锐利光芒,他抬起头来,遗憾的对海雷丁摊手:“船长,看来这条腿神经坏死太多,按触都没知觉了呢。”

  海雷丁抱臂观看:“试试你的尖头锤,锥子之类的,使劲敲打敲打。”

  船医应声拉出工具箱的抽屉,露出一排看起来就会让人很痛的工具。尼克寒毛直竖,马上翻供:“别!别!其实,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疼的……”

  “只是有一点吗?这么大面积骨折造成的瘀斑,我第一次见人会说只是有点疼呀。”船医坏心的在皮下一处明显的断骨锐角上按了一下。

  “嗯!!!”这下尼克终于撑不住了,嘴唇惨白,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老实点!维克多怎么问就怎么答,你还跟我装什么装?”海雷丁终于严肃起来:“听着,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不面对现实,还能怎样?”

  尼克合上眼,抬起右胳膊压在脸上,泄漏出来的一点点声音意外软弱。

  “船长……我不想……不想下船啊……”

  维克多抿紧嘴唇。他不喜欢给熟人诊治的原因就在这里。不认识,可以直言相告:你这辈子只能吃流食了;你得切掉这条腿;你完了,只有一个月好活。再残忍的话他都说过。但是面对这个孩子,这个一直努力活下去的孩子,他真的狠不下心去。

  海雷丁深深叹了口气,扭身坐到床边,摸着尼克的头发,语气难得温柔:“不要那么悲观,你瞧,厨房里的特里奥装了一条木腿,还不是过的不错?无论什么规格的宴会,不都是他先尝,我后吃嘛。”

  虽然有试吃特权,但厨师长那肥胖迟钝的身形实在让人无法羡慕,尼克捂着脸闷声拒绝:“我不要木头腿……”

  “那就银腿。我二哥尤萨曾经丢了一条胳膊,然后装了根银钩子,人称“银手臂”,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海雷丁哄孩子一样,轻言软语的安慰。

  “再闻风丧胆,后来还不是死掉了……那手臂是纯银的?”尼克眼睛睁开一条缝,冒出丝丝贪婪的光芒。

  海雷丁笑起来:“绝对纯银!融了两百多枚双柱大银币铸的呢!再说,你就是要象牙、黄金的腿,或者用祖母绿嵌脚趾头,我也不是弄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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