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帝15
如今已非当初,四年后的谢紫殷,遥看出尘绝世,近观……一堆烂心肠。
想至此处,霍皖衣厌烦地合上书页。
他想到犯蠢的自己便心烦意乱。
似乎以任何方式下场输给谢紫殷都值得接受,唯独在感情这方面输一步、差一招,就让人觉得痛苦。
分明刺得那么深那么重了,连生死的界限都跨过,偏巧他们还要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一眼望去,他就觉得亏欠了。
若不是自己对于亏欠二字从来冷淡,内里更是无情无义。
或许现在早就对谢紫殷言听计从,要星星就摘下星星,要月亮就摘去月亮……哪怕是要命,还会心怀愧疚地给这条命。
只是霍皖衣到底是霍皖衣。
天生的坏人,生性冷淡,从来都没什么良知,更不懂何谓愧疚、亏欠、偿还。
他适合欠债,但从不还债。
展抒怀被他骤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将要开口时候,马车已顺着队伍行至禁卫军身前。
负责查验马车的禁卫军眉间沟壑深深,神情严肃冰冷,教人望一眼,便先就紧张。
这禁卫伸手拉开车帘,明光透映下,正与霍皖衣双眸相对。
禁卫依旧冷着面容:“出示你的请函、户籍文件。”
展抒怀发誓,这一刹那,纵然这位禁卫的神情依旧,可是声音,却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霍皖衣无疑拥有一张好脸。
许多人都曾被他的脸骗过,而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张多么好的脸。
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最后就会忘记自己。
霍皖衣明显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最擅长看别人,看任何人,有些能一眼就看出,有些稍微看得长久——但他从不来看自己,以至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张脸又能让自己得到什么,他意识得还不算深。
对霍皖衣而言,这张脸唯二的作用,大抵就是让自己看着赏心悦目,让谢紫殷对此痴迷难抑。仅此而已。
偕陵山的篝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晨,百官拜谒,恭迎新帝驾临,整座偕陵山人声鼎沸,呼传“万岁”的声音传了很远。
霍皖衣顶着个为偕陵山祭祀洒扫主殿的名头得以登山。
其中展抒怀运作得尽心竭力,不忘感慨走运。
霍皖衣的这张脸如此特殊,理应是人人都见识过,也认得的。
然而当初的霍皖衣如何高不可攀,只看他能在面圣时不跪即可见一斑。如斯人物,哪怕是招摇过市,也无人敢认真去窥探他的容颜。
更何况霍皖衣所做的事情大多见不得光。
他行于黑暗之中,周身皆与阴影为伍,能时常看到他,窥见他容貌的人,屈指可数。
也得益此事,霍皖衣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山。
省去了展抒怀再为他寻个江湖人士来易容的时间。
新帝登临,偕陵山一时喧嚣无比,主殿里工匠侍从们往来如梭,脚不沾地,唯恐错漏一处引来帝王震怒。
霍皖衣倚柱而看,略有出神。
上一回来偕陵山时,是他与谢紫殷一起,他承的圣意,代天子巡视偕陵山。而谢紫殷是为了同他一起。
许多事情从前并不觉得如何重要惊奇。
因则人很少思考如若失去。
……灯花燃起的时候,新帝叶征等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霍皖衣进了大殿,未与新帝相接视线,驾轻就熟地跪伏在地,先道一句:“拜见陛下。”
叶征华服宽袖,墨发高束,与霍皖衣隔了几有十几步的距离,却还是能轻易看到这个昔日之重臣,今日之罪人——究竟是何风采。
叶征沉声道:“霍皖衣,你竟也敢来见朕。”
新帝未曾叫起,霍皖衣便依旧跪着,他亦不抬头,字句清晰地应话:“臣自知有罪,罪无可赦,可臣也知陛下贤明,自然就敢来了。”
叶征不语,旋身登阶而上,坐于椅座:“……你狼狈之时,朕却未见,只知前朝的霍仆射被关入天牢,不日赐死即是。是谢相向朕求了恩典,要留你一条性命。你如今来见朕,可曾告知谢相?是否得到允准?”
新帝问得自然轻巧,好似仅仅只是想问这些问题。
然而霍皖衣想。
若是新帝当真只是想要问这种问题,那新帝绝不会坐到现在的这个位置上。
唯有狠心的人才能成大事。
与其说新帝是在问,不如说,新帝是在试探。
以未必要答案的问题来试探霍皖衣的答案,正正合衬霍皖衣的心思。
——毕竟霍皖衣这些年来,都是被先帝一次又一次试探而过的。
霍皖衣立时道:“哪怕谢相不知,如今也该知道了。”
“哦?”叶征淡淡一笑,“这从何说起?”
霍皖衣道:“臣光明正大而来,自不愿遮掩,臣既未遮掩,如今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高坐在上的帝王不辨喜怒。
只闻得一声:“依你所言,岂不是人人皆知了?”
霍皖衣答:“人人皆知,好过人人不知,天下间的人唯有知道才懂得何谓不知道,若都不知道,那天下间便不再有知道。当秘密被所有人都知晓,它便成为了更深的秘密,而若秘密始终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那它已不算秘密。”
他终究抬起头来,与遥坐椅座的帝王对视,神情无水无波:“正如陛下……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有着勃勃野心,忍耐至今方谋得大业时,不正正藏住了您最重要的秘密?”
殿中一时死寂。
侍立在侧的宫人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死死低垂着脑袋,惊惧着应该会有的帝王之怒。
——然而叶征却未发怒。
谓之新帝,重于新,也在于新,叶征站起身来,一步步迈下玉阶。
若他是先帝,霍皖衣即是冒犯,是死罪。
可叶征便是叶征。
新帝凝观眼前的前朝旧臣,淡淡道:“朕有什么秘密?”
霍皖衣眼底空空洞洞,出口的话语却满是深意:“陛下不曾忍耐。”
“哦?”叶征一字里也带着笑意。
霍皖衣道:“先帝驾崩得太是时候。”
叶征仍未发怒,反而唇角挂笑,忽道:“谢卿连这件事都告诉了你?”
霍皖衣一怔。
叶征道:“朕杀了先帝,即是秘密,亦不是秘密。正如你所说的——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是朕杀了先帝,他们就会忘记,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
这位年轻的,执掌着天下人性命的帝王,以一种堪称轻柔的声音向他发问:“霍皖衣,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吗?”
霍皖衣确实不知。
以他所见,新帝要杀先帝,唯有取而代之这一种缘由。
——然而叶征的缘由,并不如此。
他诚实回答:“臣不知。”
于是招来叶征的轻笑声。
“霍皖衣,七日后,替朕走一趟昶陵。”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的十佳员工终于来上班了!(苍蝇搓手)
谢相:一上班就让我搞异地恋?
新帝:(装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