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公馆内,段瑞金与段福已经一前一后地进了楼。
段福询问他是否要用点夜宵,他摇头拒绝,独自来到二楼,轻轻推开阮苏的房门。
阮苏没睡觉,今天她在家里呆了一天了,无聊得睡不着,正坐在梳妆台前研究一枚钻石戒指。
这年头钻石还是稀罕物,只在社会上层流通,随随便便一枚几十分的,价格都高的让普通人不敢仰望。
她手中这枚也花了一万多大洋,因本身就花钱如流水,所以并没有多大的感觉。
但开了两个月的饭店后,阮苏对这年头的银元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普通职员,一月撑死赚三十。小商小贩,月收入过百已是佼佼者。一套可供一家三口居住的小宅院,月租十多块,一年也就一百多。
若是买卖过户的话,两三千元就可以在寒城买到挺像样的小房子了。
当今社会,是个穷人喝汤富人吃肉的社会。她沾了原主的光,一来就过着好日子,不知柴米油盐贵。
只是好日子不会长,就算段瑞金没有按照书中那么发展,性情大变杀了她们,之后的战争也会夺走一切。
到那时,钻石不过就是硬点的小石头罢了,根本换不了米吃。
盛世买古董,乱世藏黄金,等哪日得了空,她最好是将这些东西转手了,买点保值的东西存着。
想到黄金,她就想起了段瑞金。
枯岭山金矿年产金据说有好几万两,贡献了全国三分之一的黄金产量,即便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插一脚,最终落在他手中的也定然是一笔惊人财富。
段家人可真是走运,当初怎么会拿得下这样一座大金山呢?
阮苏心中佩服又羡慕,抛了抛,忽然从镜子的倒影中看到段瑞金的身影,忙站了起来,将戒指套在手指上。
“二爷,回家啦。”
女人已经洗漱,脸上不施脂粉,穿一件中长袖子的宽松睡裙,裙摆缝了木耳边,波浪起伏地盖住她的膝盖,露出底下一截纤细笔直的小腿。
段瑞金扫了眼她食指上璀璨的钻戒,随口问道:“想买新戒指么?”
阮苏如今怕了他塞钱给自己,笑答:“没有,就是拿出来欣赏一下。”
“用得着半夜躲起来自己欣赏?”
她轻轻叹气,“我也想戴出去给别人欣赏呀,可戒指太多了,手指就十根,哪里戴得过来嘛。”
段瑞金闻言轻笑,一直垂眸看着她,仿佛看不够似的。
阮苏心中觉得古怪,试探道:“那……晚安?”
他收起笑容,开始谈正事。
“我进来时看见你父母蹲在门口,他们拦了我的车,要我去救你弟弟。”
阮苏啊了声,忙问:“你没答应吧?”
他摇头。
她松了口气,坐在床上,“那就好……我还以为天黑了他们就会走,没想到胆子这么大,还去拦你的车。”
段瑞金见她气鼓鼓的,脸颊都圆润饱满了些,十分可爱,也坐在了床沿上,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撑在她身后。
“你不想帮他们?”
阮苏嗯了声,但不愿向他解释太多,只叮嘱道:“你不要理他们,我会让人把他们弄走的,保证以后不会再骚扰你。”
段瑞金压根不在乎门外那两人,只在乎她,想了想道:
“你弟弟的秉性我有所耳闻,你若是还愿意改造他,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哪里?”
“矿上。”
金矿听起来纸醉金迷,实则矿工乃各大工种当中最艰苦的职业之一。
枯岭山金矿主产的是矿金,须得他们用工具凿开巨大而坚硬的山石,挖出甬道来。再用烈火焚烧矿石,使其裂成碎石,装进背篓里背出去,捣碎研磨,用水冲洗选出真金。
这里面每一步都是力气活儿,又是露天作业,冬天冷夏天热,因甬道有坍塌的可能,因此还充满危险。
阮苏以前念书的时候对这行当有简单的了解,来到这里后,也旁敲侧击地听说过一些,不禁有些犹豫——毕竟再怎么讨厌阮松,他也才十四岁,死在里面怎么办?
段瑞金道:“你放心,我不让他下矿,就在外面洗洗金沙,等他改了性子就回来。”
阮苏蓦然发现他想得比自己更周到,忍不住问:
“你为何这么帮我?”
段瑞金唇角微扬,眼睛则弯了起来,一向阴冷的面容显出罕见的温暖。
“因为我不想你孤家寡人。”
阮苏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动,不知不觉耳朵发起烫来,等回过神后忙推开他,心慌意乱地说: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段瑞金看出她是害怕了,心知急不得,便道了晚安,起身离去。
这一晚阮苏又开始做梦,跟以前不同的是,她梦见的是还未发生的事情——
她与段瑞金穿着洁净柔软的衣服坐在花园里,阳光灿烂微风和煦,身后是盛开的粉色玫瑰墙,身前则有两个穿尿布的小屁孩,正在草地上爬来爬去。一条金毛大狗叼着球,与他们玩耍。
梦中的她什么都不想,什么烦恼都没有,只顾着靠在段瑞金的肩膀上,心里甜得像灌了蜜。
这个梦里的感受太舒服,以至于醒来后她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回味了好久。
“太太。”
小曼在外面敲门。
她打了个激灵,梦中内容瞬间忘得精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揉着脑袋去开门,小曼惊讶地问:“怎么了?头疼吗?”
“你打扰我做白日梦了。”
“……”
小曼不理她,把手里的水盆放去洗漱架上,一边挤牙膏一边问:
“待会儿咱们去饭店吗?阮桃说想去向娄大厨学点煲汤的手艺,以后亲手做夜宵给你吃呢。”
阮苏挑挑眉,“她还挺有心。”
“可不是,这丫头嘴笨,脑袋倒不笨,知道讨好人。”
二人相处融洽,阮苏就像看着一双女儿的老母亲一样满意,但她今天另有安排,不打算去百德福了。
接过牙膏与水杯,她走进浴室前说:
“你让司机准备一下,待会儿送我去警察局。”
小曼愣了愣,追进去说:“我就说你狠不下心,还是得管吧。”
用完早饭,汽车从侧门开出去,避开了在外露宿的阮父阮母。
阮桃坐在阮苏旁边,手里拿着个盖了布的小篮子,是烟酒之物,要送给看守警察的。
她望了眼大门的方向,小声问:
“大……太太,你既然要救人,为何不去说一声呢?他们会很开心的。”
阮苏趴在车窗看风景,嘴巴一动一动的,在嚼一块糖腌的橘饼。
微风吹得她刘海在额角飘拂,底下是一张浓妆艳抹也挡不住的精致小脸,微微上翘的鼻尖显得很天真,说出的话却十分老成。
“算了吧,我最讨厌别人逼着我做事。救不救全看我心情,可不是因为拉不下脸,更不是为了讨他们的欢心。”
阮桃看着这位性情大变的姐姐,发觉她如今是只吃软不吃硬了,暗暗记在心底。
抵达警察局已是上午十点,那里早开了门,有穿制服戴盖帽的男人进进出出。
制服帽靴都是黑色的,警局装修也非常威严。阮苏穿一身浅蓝缂丝旗袍,披了条印花薄纱披肩,鲜艳的颜色宛如照进这里的一束光,瞬间吸引许多人侧目。
她踩着高跟鞋走进去,小曼与阮桃一左一右的跟着,不多会儿便有人认出她,上前迎接。
“这位可是……百德福的阮老板?”
她点点头,“是我。”
“哦哟您可是贵人!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
阮苏没有绕弯子,道明来意。那人听后露出为难神色,“其实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卖您这个面子的,只是……对方伤得着实有点重,怕是要死了。这要是出了人命,就不是拘留两天的事了,得送到监狱里去啊。”
死了?之前为他请医生的时候,不只说是烫伤吗?
阮苏不知该信谁,干脆让那警察带自己去伤者家里看。
几人乘汽车来到城外,外面没有平坦大马路,都是崎岖泥路,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眼前出现一片荒芜的空地,地上歪七倒八的全是窝棚。
窝棚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一个个面黄肌瘦,躺地上装尸体都不用化妆。
阮苏还是第一次出城,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穷人的惨状,不由得愣住了。
警察解释道:“这些不是寒城人,也不是乡下人,乃是隔壁省逃荒逃过来的。市长怕他们传染瘟疫,便拨了这块地方给他们住。你别看这些人一个个饿得呆头呆脑,有些还是前朝的秀才哩。”
话说着,有个老秀才杵着木棍走过来,问他们是什么人。
警察让其带路,找到伤者所住的窝棚。
按说天气转凉,伤口不容易腐烂,可是还未进去只掀开破布帘子,阮苏便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味,熏得倒退两步。
她用手帕捂住嘴,拒绝小曼和警察的挽留,走了进去。
看着躺在席子上被烫得不成人样的男人,她沉默了。
小曼当初的的确确是给了钱,找了医生的,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些钱当天就被人抢了,而医生不愿意踏足这贫民窟似的地方,只第一天装模作样的来看了下,之后就再没出现。
在窝棚里站了会儿,阮苏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多说无用。
她走出去,找出身上所有的现钱要交给那人的妻女,突然改了主意,叫来司机,让他把这人一家子都载到城里去,租套小房子,另外请靠谱的医生医治。
安排好这些,她叫了几辆黄包车过来接他们回去。
快到警局门口时,那警察问:“阮老板,你弟弟还要放吗?”
“不放。”
活该他在牢里受欺负,挖矿都是便宜了他,这个害人精。
她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不再提阮松的事。
警局门外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庞蒂克,当他们下车后,庞蒂克降下车窗,阮松顶着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坐在里面,不情不愿地喊了她一声。
众人看过去,都吃了一惊。
阮桃问:“松宝,你怎么出来了?”
阮松没说话,打开车门跳下来,随后又出来一个男人。
穿浅青长袍,戴翡翠扳指,儒雅白皙的脸上是春风般的微笑。
阮苏诧异地看着他,“荣老板?”
据荣闲音自己说,他有个伙计与人发生争执被抓了,他来保人,意外地听见同牢房中有人声称自己是百德福老板的弟弟,又见他五官确实有几分相似,且被人打得很可怜,就一并保出来了。
当着他的面,阮苏不好向阮松求证,又记着之前赵祝升讲过的兄弟二人发家史,对他有些忌惮,便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以后他去百德福吃饭一律免单。
荣闲音却笑道:
“我荣某孤家寡人,又不喜欢家中有太多下人,解决三餐全靠下馆子,吃多了反倒腻得慌。倘若阮老板真有心感谢,不如请我吃顿家常便饭如何?正好我早听闻段公馆装潢得十分漂亮,一直很想亲眼看看,可惜每次都错过舞会。”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周围又是来来往往的人。
阮苏无法拂了他的面子,应道:“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宴请荣老板。”
他笑吟吟地道别,乘上庞蒂克,风度翩翩的离开了。
阮松羡慕地看着那辆远去的车,又看看已经赶回来的、段瑞金给阮苏配得黑色汽车,情不自禁发出感叹。
“这位荣老板真是好人,又开这么好的车,阔死了。你这车还不如他的好呢,要不别跟什么段老板了,跟荣老板吧。”
阮苏因他浪费了许多时间,心中早就憋着一股火气,听他此时还敢口出狂言,立刻一巴掌扇了过去,抽在他的后脑勺上,像拍西瓜似的发出“咚”的一声响。
阮松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捂着后脑勺回头瞪她。
“你打我?”
她不光打,还要踹呢!阮苏将他踹进车里,让司机去百德福,下车后拽着他的衣领一路拖进后院,推到水井旁,抓起吹火用的竹筒子往他身上抽,把他从鼻青脸肿打成了头破血流。
起初阮松还想反抗,那些被他骂过的伙计杂役记了仇,假装来劝架,实则偷偷按住他的四肢。
他被打疼了,开始躲避,最后蔫儿鸡似的抱住脑袋,蜷缩在角落里不动了。
阮苏力气小,打得时间一长手都抬不起来,丢掉竹筒子让人看着他,自己则去前面让账房写了张字据,回来递到他面前,喘着粗气说:
“我给你两条路,一,跟你爹娘回家去,再也别来找我,见一次我打一次。二,你把这个签了。”
阮松几乎被她打蒙了,听见她说话也懵里懵懂的,仿佛听不懂一样,傻乎乎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字据飘落到他脸上,他迟钝地拿下来看,却压根看不明白——全家人辛辛苦苦供他念了三年学堂,他只学会了写几个人的名字而已。
“这、这是什么啊?我认不全。”
阮苏看了眼小曼,后者走过去拿起字据,朗声念道:“劳动合约,本人阮松,寒城阮家村人士,今自愿与段瑞金签订契约,每日去枯岭山金矿做工,听从段先生一切安排,换取每月月钱十块银元,吃住全包。倘若反悔,则归还银元与所有食宿费用,销毁本份合约,一拍两散。”
阮松眼睛瞪得滚圆,颤声道:
“这就是、就是卖身契啊!你要我签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