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负

  无非是俗世的恩怨情仇,大梦已成空。

  话本里说的那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从来不信。

  温澈只知道,二娘离去之后,自己便独当一面,承担起了整个温家的生计。临暮镇根本不可能务农为生,可是他又有与生俱来的病症,无法离家太远。

  当寂宁告知他到了二十五岁这怪疾就会自动痊愈之后,温澈似乎看见了光。他开始钻心研究父亲留下的商书古籍,整日闭门不出,并且去请教了多位慕神而来的商人。

  几次之后,便渐渐掌握了门道。

  之后便渐渐扩大经商范围,一年后,在距家千里的江南水乡,便遇见了方槿君。那是一个温婉如江南烟雨的女子,昳丽的淡青长纱,流转似水的瞳眸,伴随着在江边与侍女观景时的清丽笑靥,便这么进了他的心。

  两人一相遇,似乎是前世注定的烙印,情根深种。之后便游山玩水,许下了共度一生的誓言。

  再然后便是那些话本里俗套的情节了,才子佳人一方的长辈劝阻,然而情节虽俗套,结局却是落了圆满,虽然是方槿君割舍掉自己的亲人为代价换来的。方槿君随他来了临暮镇,八抬大轿喜服加身,风风光光地嫁入了温府。

  然而温澈并没有在家中停留多时,外界的生意越来越大,不允许他在家中享乐。所以他时常奔波在外,一年只回来一两次,一住不超过七日。

  唯一的一次特例,便是在方槿君生完长子温宿之后。温澈在家陪伴了方槿君一月,然而温澈前脚一走,后脚方槿君便染了病,不忍心告知温澈,之后在家熬病教子。

  他在时光的碎屑不停地从指尖漫过之时,愈发英姿焕发,丰神俊朗不减当年,然而她却在岁月的重重磨砺之下,垂垂老矣,不复当年,佝偻着背,一头青丝染满了银霜。

  儿子健健康康地长大,之后娶亲,媳妇生了一儿一女,温府更是张灯结彩大肆庆祝,鞭炮声十里不绝。

  温澈见到披着白狐裘迎着漫天飞雪,被侍女搀扶着,还拄着一支木杖来温府门前接他回府的方槿君,突然觉得心头一痛。他早应该料到这天,他并非凡人,容颜不改,可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是,会生老病死,离他而去。

  可是外界的荣华富贵,权势相斗,他已经陷入了临暮镇以外的世界里,他不想,也不能,摒弃那个野心勃勃的世界。

  方槿君一直善解人意温婉可人,还一直安抚着他。只是两人一同上街却被误解为母子甚至祖孙,方槿君似乎心中一直有无法解开的死结。

  “阿澈,我没事,别担心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问她时,方槿君一直让他安心。

  眼前的人,满面皱纹垂垂老矣,佝偻着背却还是对他发自内心地笑着,温澈感受到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从心底而生的惧怕。夜晚同枕而眠,他一睁眼,便是那张已经陌生的脸,甚至还会做噩梦,梦见那张脸扭曲变幻,最后逐渐变成青面獠牙,双瞳赤红的怪物,一口将他吞食。

  他被吓得冷汗连连,方槿君也醒了过来,贴心地询问他发生了何事。

  他只是尖叫不止。下一秒,一把推开了方槿君。

  “离我远一点!”被噩梦后的万千惊惧支配,他大吼一声,方槿君被推到床头,红肿着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哀戚。

  ·

  “不可能!槿君怎么会……你不要胡说!我明明前月回来她都没事!!怎么可能会变成活……活……”最后那个字,他说不出口,若是说出来了岂不是承认了他的结发妻子……他一生中唯一的伴侣,已经故去了?

  “怎么不可能。她现在已经一百二十余岁了,凡人寿命也最多也不过是耄耋之年。”茗囿宫内,谢随晔双手交叉,长宁剑被抱在胸前,高高俯视着那瘫软在地上的人双眼失神的人。

  “……骗我!你骗我!我前月回府之时,她还和我一同……一同……”温澈逐渐哽咽,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无话可说。

  谢随晔微微弯下腰来,神色从漠然逐渐转为凌厉,瞬间单手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从地面抬起来:“与其在这里不信我说的话,不如亲眼去求证!如果你还对她怀有一份悔恨,不如亲自抓到凶手为她报仇!”

  “到这里后悔,有什么用?!”

  温澈痛苦地抱住头,突然,像是被蛇咬一口一般,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爬到谢随晔脚边,扯着他的衣摆,恳求道:“上神,我求您……求您带我去见她……求您救救她……”

  寂宁已经在温府等候多时。待谢随晔和温澈赶到之时,寂宁已经查出了背后作祟的人。

  不对,是鬼。

  方槿君的房中,一众人都聚集在此。包括温晟和温萦,以及他们的父母亲,以及其余温家血亲。

  “发生何事了?”谢随晔推开一个又一个人,直到见到那一抹令他安心的白。站在床边持剑而立的白衣男子,是寂宁。

  他刚刚与床上的女鬼经了一番打斗,那女鬼被他暂时制服,现在正被铁链锁在床上,了无生息。

  温澈则不管不顾,一进门便径直扑向床上的人,大声呼喊:“槿君!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槿君!……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寂宁见是温澈,连忙伸手拦在他面前:“澈儿……”

  “别拦我!”温澈双眼通红,就像发狂般推开寂宁往前冲。寂宁稳站如松,死死地挡在温澈面前。谢随晔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干脆拉开了温澈。

  “你也最好别碰他,”谢随晔冷冷道,单手护在寂宁身前,“我的人,由不得你胡来。”

  阴鸷的眼光狠狠地扫过他,令温澈不禁后背生寒。

  寂宁倒没怎么介意,只劝道:“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槿君了,只是一具被厉鬼附身的活尸。方才我用银针让她冷静下来,你若再贸然前往,只怕是会受伤。”

  “祖父,别太难过……”是温萦。温萦的双眼也几乎肿成核桃大小,却还是上前来安抚温澈,说完,转头对其他亲戚说,“各位,希望大家能给我祖父和祖母一个独处的机会,还请各位先回。父亲,母亲,你们也和各位长辈一同下去吧。”

  温宿担忧地望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又看了一眼床边的红白二人,最后摸了一下温萦的头:“好,听女儿的。”

  “父亲,别太担心。他们二位……会救祖母的。”

  其余人见温宿都牵着妻子走了,自己再待在这狭隘的房间里,似乎有些于理不合,也只好纷纷离去。

  如今,便只有六人在房内了。除去谢随晔寂宁温澈和床上的方槿君,还有方槿君的贴身侍女和温萦。

  “上神,温萦三日前无意冒犯,只因救祖母心切,还以为你是……坏人,故多有得罪。实在抱歉。”温萦扶住温澈,连声道歉。温澈也已稍稍冷静下来,只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昏迷的方槿君。

  谢随晔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我看上去,像是那种,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人吗?”

  “像。”寂宁不合时宜地应了一声。

  “……”

  “不过,请问二位上神,我祖母刚刚发狂究竟是为何?”

  方才在谢随晔与温澈赶来之前,寂宁便与方槿君交了一次手。一招一式,鬼气显露无遗。

  “那鬼在与我交手之时被我逼得显了一次形,我本以为是寻常的恶鬼附身,想了却心中夙愿,然而,这一切,没那么简单。”

  “的确是心魔,然后被那鬼控制了心智,直到死去,尸身也一直为她所用。”

  谢随晔道:“可曾见到那鬼的真容?”

  寂宁抬头望了一眼身侧之人,微微点头,继而玉手一扬,烟雾袅袅之间,便出现了一副似人似鬼的戚面。

  谢随晔惊呼道:“是她!”

  当日,就是这个女子在春和城的树下窃取了他的长宁剑!让他与寂宁决裂,痛不欲生。之后去鬼界寻剑,受尽折磨不成人形。

  谢随晔用力咬紧了牙,双手紧握成拳,回想起当初的一幕幕,甚是愤恨。甚至,看向方槿君的眼神都带有了杀意。

  寂宁觉察了他的神情,忙拉住他的手,说道:“谢随晔,现在不是发泄怒火的时候。”

  “可,她就是盗走长宁剑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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