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翩然花海间, 英雄救美时。
本是踏青好时节, 但丞相府假山环伺,园子林立,小桥流水, 别有一番意境。
脚软得突然, 苏妙本已经做好了摔得惨惨的准备, 不料腰上一紧, 有人出手相助让她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苏妙睫羽轻颤, 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位温润公子,鬓若刀裁,清风朗月, 疏阔大气。
额……似乎在哪里见过?
苏妙不花痴, 却是个颜控与隐藏的死手控。秉承着对美好事物的尊重,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眼前之人正是不久之前在昌平楼帮她教训那个叫什么林京京的小白脸的公子。
微风轻拂,伴随着女子温软的一声“是你!”,空气里都染上一层惊喜的味道。
原来还记得他,陆宁阳心里涌上一股欣喜。在察觉到掌心的温软后顿时有些郝然,待苏妙一站稳,便拘谨地松开了托在女子腰间的手, “情急之下,多有僭越,还望姑娘见谅。”
苏妙微微一笑,没事没事。发现面前男子手上稍稍用力, 改为规矩地扶着她。
细节之处见真章,苏妙已经默默地此人划入了好人的范畴。
陆宁阳察觉到苏妙的异样,微微皱了皱眉,面上染上一层忧色,“姑娘可是扭伤了?”
苏妙老脸一红,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石头砸伤的,只得微微点了点头。
碧波荡漾,如心间悸动。
陆宁阳声音温润,对着面前娇俏女子道,“上次匆匆一别,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话音未落,手上一松,只余掌心柔软的布料轻轻掠过指尖。
来人取而代之,紧紧扣着面前女子的胳膊,更是堂而皇之地将其揽向自己的怀里。
眉目清冷若天上月,不是前日才在宫中见过的赵家世子又是谁?
陆宁阳心中一顿,闪过一丝怅惘,已然猜到了面前女子是何人……
五年未见,他倒是没认出来这是那个娇蛮无比的苏妙?
都是男子,四目相对,赵谨哪能不明白陆宁阳这略带遗憾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刻意将苏妙往自己怀里按了按,举止自然,一派优雅,“我替我家夫人谢过陆公子!”
正在为赵谨突如其来的神经病发愁的苏妙眼睛一闪,原来这就是那个才华横溢,被钦点去了翰林院的丞相家的儿子啊。长得这般好,书中咋就没提他呢。
苏妙连连瞅了陆宁阳几眼,就差眼睛里闪着光了。
陆宁阳垂头,既然这女子是苏妙,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京中近几日的传闻以及方才下人们的闲话。
譬如,赵世子丢下夫人去与往日的红颜知己互诉衷肠什么的……
说出的话也就有了几分争锋相对的意味,“京中盛传世子相貌无双,剑术莫测,清冷如高岭,天齐世家子弟皆只能望其项背。这不,成了婚还有红颜知己念念不忘,情难自抑……”
赵谨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色无一点波澜,“在下才疏学浅,哪里比得上陆公子,刚刚学成回京,一篇策论就令圣上赞不绝口。今日贵府宴会,世家女子更是翘首以盼,陆公子还是不要让她们久等了为好。届时功名红颜尽得,惹人艳羡。”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有才华的人见面就商业互吹,她能理解,但这后半段突然的你来我往,互相暗讽,一个暗讽成了亲还与红颜知己流连,一个讥嘲另一个红粉满园不要多管闲事。是因为互相吹捧够了就要互踩几脚以达到不骄傲自负的目的吗?
今日宴会确实大都是待字闺中的世家女子。名义上是庆贺他入翰林院,得以报效天齐,实则是他母亲为他所设的相看小宴。
他刚准备推了过去,想起那日尚未来得及问清姓名的女子,鬼使神差就答应了。但——
千算万算,没料到这女子是苏妙。如今,赵谨还明褒暗讽,让他不要多管闲事,自去寻满园红颜知己。
陆宁阳目光滞了滞,刚要驳了回去。
周南竹笑眯眯地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勾着陆宁阳的肩膀,冲他笑得和善无比,“陆公子,快要开宴了,众人都等着你哩。”
陆宁阳只得冲着苏妙点了点头,“苏姑娘,赵世子,我先走一步。”
亲疏远近,和善与否,最是明显不过。
偏偏有人还望着那人的背影,依依不舍地招着手。
赵谨侧了侧头,恰好瞥见周南竹深藏功与名的促狭笑意,只觉得心口堵得更厉害了。
这边,周南竹和陆宁阳先走一步。
周南竹想起他对苏妙和赵谨的称呼,想起赵谨一副醋意满满的样子,自然明白了大半。凑上前撞似无意地试探道,“真是难得,陆公子五年未归京,一回来就能与我家小嫂子如此熟稔?”
兄弟是干什么的,自然就是明面上拉开碍眼的人,为你和小嫂子腾空间,背地里不动声色拐弯抹角暗暗替你打探的人。
赵谨,看看,得我这么一个好兄弟,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话外之意太过明显,不就是想打探他怎么会认识苏妙的么?
但陆宁阳也没想瞒他,淡淡道,“不过是前些日子在昌平楼,我恰巧遇见苏妙被人调戏,出手相助这才得以认识。”
周南竹:……
所以都是林京京那兔崽子造的孽?
看来被他爹打板子关着反省都是轻的。他正忙着撮合他那清冷不懂情爱的兄弟与小嫂子,这小王八蛋倒好,才放他出去遛遛,就调戏了小嫂子,还替他兄弟招惹来了一个情敌。
就这样,还想跟着苏淮混呢?
苏淮那小狼若是知道了你不仅言语轻薄在前,还招来了一个觊觎她姐的人,怕得扑上去咬死你。
但周南竹不知道的是,少男苏淮的心思变幻莫测。早在赵谨阻止他教训那个偷马的小贼的那一刻,苏淮对赵谨的怒意已经腾地形成了小火苗,迎风摇曳,暂时没有要熄的意思。
正所谓试探是相互的,你一招我一式才是常态。陆宁阳突然侧头佯装随口问道,“既然李家姑娘与赵谨情投意合,又为何?”
为何娶了我小嫂子还不和离是吗?
周南竹目光一凝,似笑非笑,清了清嗓子,开始一本正经地道,“因为赵谨与李暮烟走得近都是传言,实则并无男女之情。再说这圣上赐婚,虽然是小嫂子动心在先,但赵谨成亲后,已然生了情意。你是不知道啊,两人如今情意绵绵,蜜里调油,小日子别提多滋润了,我这个孤家寡人都鲜少往跟前凑,去找不自在了。”
罢了还高深莫测地瞅了陆宁阳一眼,所以,你就不要有非分之想了。
陆宁阳挑了挑眉,想起赵谨揽着苏妙时,女子那别扭不已的模样,以及与周南竹相悖的传言,一字一顿,轻飘飘道,“是吗?”
“当然,我糊弄你做什么,吃饱了撑得没事做吗?”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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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二人走远了,瞅着赵谨明显有些不快的表情。苏妙斟酌再三,还是扭头道,“赵大哥,你可是与那陆公子有仇?就相看两生厌的那种?”
这才故意搂着我,让他孤家寡人羡慕你年纪轻轻家庭事业两手抓?
她虽然觉得赵谨素来淡漠严谨,不像是那么幼稚的人。但是除了这个,就她有限的思维以及对赵谨浅薄的了解,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毕竟,古往今来人类的劣根性之一就是攀比心。
腰上男子掌心的温热透过布料阵阵袭来,苏妙瞅了瞅赵谨,示意他可以松开了。
显然赵谨有些走神,没看到她的暗示。
苏妙别扭地推了推赵谨扣在她腰间的手,“赵大哥……”
呵,赵谨看都不看她,冷漠地收回手。
苏妙急匆匆地忍着被砸的疼痛跑了这么远,刚脚下一软,许是又微微扭了一下,此刻失去了支撑,身形不自控地一歪。
所以在赵谨扬着下巴大发慈悲地伸过胳膊的时候,她立马就攥住了。
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抱住了防摔的胳膊。
勉强站直身子,便听得发了善心借了胳膊予她的男子低声道,“还逞能吗?”
在苏妙听来,淡淡的反问中透露出的几分恶意满满的得意与嘲笑不要太明显。
没骨气与扑街二选一,答案最是明显不过。
苏妙这次任由赵谨搂着她,乖乖地闭上嘴,借着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很疼?”
“有点……”
……
“……要背吗?”赵谨思索良久,突然憋出了这句话。
“我能坚持。”你前脚背着我,后脚李暮烟知道了就恨不得掐死我了。
打死也没想到,艰难做出了决定反倒遭了拒绝的赵谨瞬间不想说话。
……
波光粼粼,微风掠过,揉碎了湖里的蓝天白云。
女子掌心温软,五指芊芊,正轻轻地攥着他的胳膊。
而他的手,正扣在女子的腰间,不轻不重地搂着她。
走得宛如龟爬,却像是彼此心慕的一对璧人,莫名就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赵谨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下一瞬却为自己有这种荒诞的想法而差点吓了一跳。
将将稳定心神,在想起陆宁阳方才的举措时却又突然冷了面色。
但苏妙显然是没有注意到,此刻搂着她的男子心中循环往复的纠结。
苏妙吸了吸鼻子,她的右蹄子遭受了先砸后扭的可怕境遇。此刻脚背上是钝钝的疼,脚踝处却是阵阵的抽疼,双管齐下,想忽略都有些难。
女孩子是个奇怪的物种,有时候坚强无比,百炼成钢,兀自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有时候只因为身体上的一点点疼痛就无法忍受,哭完一次还会哭第二次,甚至可以联想到自己的整个人生,然后独自到了崩溃的节点。
苏妙就是如此。脚上的疼痛并非撕心裂肺,但就是让她委屈得一塌糊涂。
伴随着此时的不顺,她甚至觉得她真的好麻烦,又矫情,又爱哭,还怂。除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蛋儿以及稍稍有些智商的脑袋外什么都没有。顿了顿,不,脸蛋儿是遗传的,脑袋儿也是遗传的,苏妙捂了捂脸,她真的一无所有。
苏妙陷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中有些无法自拔,脚上的疼痛伴随着矫情劲儿上头,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悠悠地打着转儿。
“苏妙。”赵谨觉得有必要让她规矩一下言行,女子一抬头,伴随着泪珠子眨巴一下滑落,楚楚可怜,最是惹人心疼无比。
赵谨:……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赵谨过往的十九年人生,与大多数人大不相同。一是他自小就被祖父寄予了厚望,后来四岁时生母去世,更是被祖父接到了自个儿的院子里抚养。在别的少年任性撒娇卧剥莲蓬的年纪里,他只有无聊枯燥的剑法策论相伴。祖父严苛,虽有祖母的关怀,却终究不如自己的母亲。稚子敏感,一日比一日孤僻,寡言少语,板正的小脸上难寻几分笑意。
所幸六岁那年周家伯伯将自己家顽劣的儿子也丢了过来,让赵老将军顺带管教一下。
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同练武,一同习字读书。周家那唤作南竹的孩子淘气如猴,上蹿下跳,鬼主意层出不穷。往往使得赵老将军和教习的老先生哭笑不得。赵谨的面上也不时露出几分笑意,性子也略微活泛了几分。
九年那年,边境来犯,赵老将军率军御敌。这也是其夫人第二次未能与夫同上战场。第一次是因着怀有幼子,第二次则是因着放心不下院中的孙子。赵老夫人没想到,她这么一留,就是天人永隔。
同年九月,捷报入京,却也传回了赵老将军去世的消息。
生母去了,祖父去了,就连祖母也去了天福寺。
一朝回到六岁前,赵谨越发沉默寡言、清冷少语了。少年孤僻,十岁那年,府中有余氏的八岁的小侄女聒噪不休,打翻了赵谨的砚台,弄脏了祖父留给他的一幅字。
少年怒从心来,当着赵进以及余氏的面,拎着那不知悔改洋洋得意的小姑娘一把丢进了湖里。
自此,他恶名在外,再无女子凑上来。
但,李暮烟是例外,如今的苏妙也是例外。
赵谨平生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李暮烟的哭至少有迹可循,让她自个儿哭一会儿也就好了。赵谨瞥了瞥苏妙眼眶里一滴一滴,无缝衔接的泪,这不仅不知道缘由,还不像是哭一会儿就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