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恶友
沈府的油灯彻夜燃着,今日京城刚下过一场雨,从窗缝里透进来的风凉得如同刀尖,一下一下地割在皮肤上。
太子坐在屋内正中的太师椅上,神色倦怠,烦恼缠身的模样。他一只手臂吊在胸前,很是无力地垂着,可手指却在不安分地搓动。
良久,他缓慢而阴鸷地说道;“沈卿,这就是你为本宫出的主意?”
房里的另一人站在他对面,此人年纪不过三十,眉目清秀,腰间别着一支洞箫和翠玉毛笔,一副儒雅打扮。
可他张口却道:“殿下,你不冒险去杀别人,可就只能等着别人来杀你了。”
神情却淡漠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
“胡闹!你让我杀的那是‘别人’么?那是我老子!是当朝皇帝!”后面两句像是从他的嗓子眼里挤出来一般,模糊而嘶哑。
沈言休摇了摇头,道:“殿下,我说过了,对那位高高在上之人,最多只是胁迫罢了。你想杀的人,自始至终不就只是一个傅沉而已吗?待你登上皇位,区区一个傅沉,还不是由着您发落?”
太子忽然颓然道;“我是想杀他!可是我不甘心!我怎么会被他逼到这样的地步?他为何……为何不能像传言那般……乖乖忘记那些事呢?他装了这么久……哈哈……这么久了……他手里已经已经满满抓着证据,只等最后那一刻,来找我兴师问罪!一定是!”
“这倒也不至于,毕竟那些证据是我亲手毁去的 ,您忘了?还是说您连我都信不过?”
“你……你……好吧,你做事丝毫不留余地,哈哈,你连你最好的兄弟都杀……”
“殿下,您先冷静一下。”沈言休听到了令自己不快的声音,微不可查地皱眉说道。
“我怎么冷静!”太子非但没有收敛情绪,反而更加歇斯底里:“你让我接下来去做的事,是能让人冷静地喝着茶去讨论的事吗!”
“如何不能?”沈言休说道,还真去拿起了茶盏,太子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一挥衣袖将桌子上的东西扫了出去,叮叮当当地摔了一地。
他忽然暴起,歇斯底里地说道:“沈言休!你最好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收一收你那假清高的模样,你最好明白,若是本宫败了,你亦没有退路可走!”
沈言休并不恼怒,他甚至规规矩矩地将一个摔到他脚下的杯子捡了起来,答道:“我绝无二心,更没想过要什么退路,殿下,您暂时不能接受这条出路,我很理解,但是,时间真的不多了……”
今夜的这一通狂风骤雨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毕竟,劝谏太子造反,任谁听上去都会觉得想出这种主意的这个人疯了。
可正如沈言休所说,他们现下确实是被逼到了这一步。而转折点也是太子一手造成的,他从边境逃回京城,一来惹皇帝不快,二来将五殿下送到傅沉身边,从此傅沉的军功,有一半都在五殿下的身上。
长此以往,太子的地位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况且梁成帝分明年事已高,却迟迟不提退位之事,就连太子监国都不曾提出,令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在犹豫些什么,那么犹豫到最后,会不会突然换了个别的决定?
没人敢下定论,
再加上太子与傅沉新仇旧恨,既然傅沉并未失忆,那以他的立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支持太子即位的,即便他寻不到旧事的证据,以他在军事上的地位,也足以令人坐立难安。
故而,再像过去那般已经不行了。
沈言休其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可却是个手起刀落毫不犹豫之人,他做起事来十分极端,却是招招釜底抽薪,以巨大风险,换来战局的扭转。
——京城守卫空虚,梁成帝专注战事,对太子并不设防,宫内有贵妃镇守,朝堂有当朝国舅爷掩护,太子这些年来暗中扶植了不少亲兵亲卫。总而言之,有一战之力。
沈言休谋划多日,多次暗示,终于在这个夜晚将局势与计划细细分析给太子。
然而,太子不敢。
无论他如何谈利弊、谈胜算,两三个时辰过去,太子始终盯着失败的风险不放。
这不能怪他,无论是谁,放在太子的位置上,但凡没有被逼到绝路,都是不会选择这条地狱之路的。
但他并未放弃。
直到天亮时分,太子离去。
沈言休站在府门前,双手拢在暖袖之中,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太子离去的方向,直到街巷上空空如也。
“公子,早上天凉,还是回吧。”一个侍从看不下去,劝道。
“唔。”他缓缓点头,转身回府,路过院子时看见两匣子还带着露水的鲜花,从中抽了一支最红的,放在鼻下闻了闻,问道;“这是新采下的吧?昨日送去的花,她收下了?”
那侍从喜道:“收下了!最近这两日的都收了呢!”
沈言休手指搓着花茎,忽然皱眉打了个喷嚏,随后快步走回屋内。
自从这天太子沉默离去后,沈言休便再也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造反一事,这个夜晚就仿佛从两人的记忆中蒸发了一般,不复存在。
若能一直这般风平浪静反倒好,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从前线接二连三地传来捷报,一次两次太子都还认得住,可三番五次之后,他便愈发紧张焦虑,再加上他母妃从后宫中听到风声,说是梁成帝有意赏赐五殿下,还有封王的意思,就连德妃常年清冷的寝宫近日都开始热闹起来了。
贵妃一辈子争强好胜,长年累月积攒出了一肚子优越感,梁成帝年纪大了,后宫里多年不见新人,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维持的这种高高在上的地上,骤然间被一个不声不响即便生了两个皇子可依旧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人打破,她不甘心,嫉妒呼之欲出,可偏偏梁成帝那边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她不便发作,烦闷之下只能寻太子倒苦水。
于是这小心眼的母子两个每次相见都是眼尾通红,大有全天下都亏欠他们一般,不安和怨恨的苗头逐渐发酵。
而太子就是在这样焦灼的情绪下,闯祸了。
毕竟像太子这般地位,有什么苦闷自然不能同外人道,于是便热衷于借酒消愁,无奈酒劲太大,不知何时断了片,等他一觉醒来,揉着疼痛得快要裂开的额头,眼睛朝着旁边一偏,忽然发现身边躺着个不着寸缕的女子。
太子没当回事,以往这种事也时常发生,宠幸了哪个宫人给些赏赐打发了便是,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下人,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脊背莫名发凉。
他僵硬着脖子朝旁边细看,越看越觉得这女子分外眼熟,忽然他怪叫一声,脸色惨白,冒了满身满脸的冷汗,差点跌下床去。
那女子哪里是普通的宫人,她分明是父皇五年前收进宫来的那一批秀女,且还是其中出落得最好的一个,若没记错的话,此时应当是个贵人。
电光火石间,太子脑海里涌出无数个念头,他甚至觉得这是谁的阴谋,他在自己的东宫里喝酒,喝酒得好端端的,纵使醉了之后做些混账事,却也不可能去宫外抓人吧?怎地平白无故一觉醒来枕边竟多了个父皇后宫的人!
这可不是要了命了吗!
还未待他想出什么名堂,下人们敲门,端着盆盆罐罐进来伺候太子洗漱来了。
太子眼疾手快地将床上的人盖住,大声将下人们呵斥下去,那小贵人终于醒过来,睡眼惺忪地要朝着太子身上靠。
太子急忙下了床,一边胡乱穿衣裳,一边简明扼要地说:“起来,我叫人把你送回去,想活命的话就千万把嘴巴关严了……”
小贵人仿佛受了多大委屈,泫然欲泣,被太子一个眼神瞪过来,顿时不敢发作,开始翻找衣裳。
这桩丑事原本发生在东宫,太子若是花些时间好好遮掩,倒也能瞒得过去,可那天怪就怪在太子醒的太晚。
后宫有位贵人夜不归宿,这是何等大事,管事太监查了一清早,顺藤摸瓜摸到了东宫来,又碍于太子不敢贸然进去询问,正在门口犹豫着,忽有人传信说从东宫侧门抓住了从里面蒙了脸偷跑出来的小贵人 。
于是这丑事就被捅了出去。
梁成帝勃然大怒,一把年纪被扣了绿帽子不说,还是被亲生儿子亲手给扣上的,换谁恐怕都要吐血三升。
他气得奏折扔了满地,闻风而来求情的贵妃还未开哭,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推搡间额头还撞到了桌角。
太子连个当面认错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禁足东宫,闭门反省,日后发落。
而那小贵人,据说当天便被乱棍打死,席子裹着扔出宫去,其家人也不得善终。
太子日夜困在东宫里有气没出发,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鱼,此时被开膛破肚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还被盖上了锅盖,他心里焦灼却毫无办法,只能等着油温一点点地上来,将他由内到外煎得通透。
他没日没夜地想,到底是谁安排了这一出闹剧,是他自己的敌人?还是那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小贵人的对头?
他彻夜失眠,越是调查不到什么,就越是处处心惊。
若是他的敌人,那此时他在东宫禁闭,反而是一种保护,毕竟这段时间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休想牵扯到他。
——太子这般想着。
可没过多久,屋漏偏逢连夜雨,国舅爷那边又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