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河宁
下午快五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向安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抱上了床,枕边空无一人。
他坐起身,随便披了件衣裳往客厅去,就见顾筱然神色焦急站在门口,腰上系了条浴巾的曲离靠着门框,头顶着一头湿发正冒热气。
显然顾筱然看见向安衣衫不整一头凌乱,再见曲离一脸舒爽清新畅快的样子,混乱了那么几秒。但聪明如她,很快心照不宣,接受了设定。
她别扭地转头不去看曲离的腹肌,强迫自己表现得自然一点。
“向安,”她问,“这两天,你有见过周礼吗?”
“医院之后就没有再看到过了,怎么了?你们出什么问题了?”向安说。
“不是,”顾筱然眉头一皱,焦急地想要表达什么,可看了曲离一眼,又忍回去,只说:“周叔打电话给我,说联系不上表哥,怕他出什么事,让我来他家找找,可是……他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我害怕他会想不开,向安,你……”
“我跟你去找,你等我换件衣服。”向安赶紧回身进了卧室。
曲离一声不吭地跟进来,掩上门,靠在墙上,闷闷地看着向安动作。
半晌,他问:“你什么时候连顾筱然表哥也认识了?”
“啊?”向安一边扯钻不出手臂的袖子,一边不在意地答,“周礼一直住我们隔壁来着,前两天你回家,我发高烧,是他帮忙送我去的医院,这才知道是顾筱然表哥。”
曲离抬手,帮他理好衣袖,说:“一面之缘,他出了事就来找你?”
“不是啊,”向安正笑着,一抬头,见曲离脸色不太对劲,赶紧解释,“这不是住得近嘛,恰好之前见过,帮着去找,也算还他人情了对不对?”
曲离无动于衷。
向安想了想,笑说:“要是你担心我,咱俩就一起去,好不好?”
“不了,你去吧,我学校晚上有点事。”曲离死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你也别跑太远,失足少男都让你们找到了,要警察干嘛?”
末了又添一句,“早点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嗯!”
向安乖乖点头,开了门就想往外走,刚抬脚,步子一顿,又收回来,伸长脖子在曲离脸上嘬了一口,迅速掩上门羞涩地逃了。
曲离从房间里出来,正听见楼道里的声音:
“别着急,没事的。”
几乎翻遍了附近一片儿,向安和顾筱然才从一家灯光暗迷的酒吧里把周礼扶出来。
两人一人抬一条胳膊,拖着他塞进出租车。
到家时,向安先开了自己家门,里面一片漆黑,估摸着曲离还没回来。转而去了隔壁,帮顾筱然撑住趴在马桶盖上哇哇大吐的周礼。
折腾大半天终于消停。
向安起身,倒了杯水,讷讷地递给顾筱然。为了缓解尴尬,开口笑说:“不愧是一米八几大高个儿,还挺沉,是吧?”
顾筱然接了水,捧在手心里,第一次没有像以前一样无视向安的废话,而是回应着点了点头。
她看一眼向安,再看一眼面泛红光,睡如死猪的周礼,忽然说:“你…想不想喝点酒?”
向安愣怔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跟顾筱然两个坐在一起喝酒!这画面,光是想想都觉得没有哪点边角现实。
可是嘿,居然还真能出现?
顾筱然从周礼的衣柜里抱出一箱啤酒,带着向安爬楼梯上了顶楼天台。
推开沉重的大门,一瞬间,向安还有点恍然。他想起今年冬天,曲离也带着他上过天台,一样喝酒,他扑在在曲离怀里,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而现在……
向安低头,忍不住轻轻弯了嘴角。
天台上视野开阔,仰首天星低垂,俯身灯若坠珠。小风熏着,小酒喝着,秋夜里凉是凉了点儿,这么一派飘飘然,也是让人身心舒服。
顾筱然利落地咬开一瓶,自顾自喝了一口。
向安犹豫地拿起一瓶,咬了一下,没开。再准备上嘴时,听见她问:“你周六决赛吧?”
“嗯?”
“我手续都办好了,周六下午的机票,”她很自然地用酒瓶跟他碰了一下,笑着说,“早上估计挺忙,不能去现场看你啦,预祝你比赛顺利。”
说着,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夜风缭乱,拨落她耳边的碎发。
向安也笑:“谢谢。”
“向安,”顾筱然支手轻轻一跃,坐上顶楼的高台,面向他,“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个忙?”
“啊?”
“我走之后,帮我照看着点儿周礼。”
“我?”向安受宠若惊。他什么时候成了顾筱然可以“托孤”的人了?
“周礼他,也是喜欢上了一个男生。”顾筱然低头,又喝了口酒,居然开始不见外地讲故事,“今年开春,对方得了个去澳大利亚工作的机会,两人没谈拢,大吵一架,就此分手,”
他是书香世家,礼貌有教养,家人期望也很高,不像周礼父亲,煤老板发家,暴发户式混日子,不求儿子人模狗样。
好不容易可以出国发展,对方自然要抓住机会。而周礼,不成熟,太幼稚,不懂得他的压力和追求,一味沉浸在即将“所爱隔山海”的痛苦中,不断地跟他争吵,不断地跟他较劲,试图把他绑在身边。
于是春末的这天,那人一杯冰水泼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有病吗!非要赖着我!离了我你就活不下去吗!”
扬长而去。
这是周礼人生中第一次恋爱,他跟那人在一起三年,从大二到两人毕业,最青春,也最无畏的三年。他是真的爱他。
可能甚至爱到,失去他就跟失去了光一样吧?
向安心里隐隐作痛,似乎联想到自己跟曲离的一步一步,扯出一个笑来:“不应该这么爱一个人的。爱任何人,爱到失去自我,结局可想而知会很悲惨。”
“对呀。不应该这么爱一个人的。”顾筱然叹道,“可谁控制得了呢?”
之后,周礼整个人迅速消沉。
从前他很阳光的,有着自己的音乐梦想,到哪里都顶着张笑脸,发光发热。
那人离国后,他染了一头红发,成天破衣破裤,背着吉他大街小巷的酒馆乱晃,喝得烂醉,走到哪里累了,躺下就睡。很多次,顾筱然从河堤边的草坪里把他翻出来,扛回家。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小半年个月,好不容易,他慢慢走出来,剪了短发,决定跟过去告别。好不容易,从以前两人同居的“家”搬出来,准备看开,去过自己的生活,追求梦想。
他渐渐找回笑容,渐渐可以自理,所有人都以为,他的伤终于有希望得以治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天从医院回家后,他着魔似的辗转问到那人的新号码,”顾筱然开了第二瓶酒,仰头喝一大口,“为什么明明都快要走出来,还不知死活非要再陷进去!”
据说,周礼拨通电话时,对方正在开车,不知道各自说了些什么,手机里忽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电话顷刻断线,再也联系不上。
“他吓坏了,手足无措,冲动地找到周叔,想要拿钱买票飞去澳大利亚。”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他连他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周贵和天下所有没耐性的父亲一样,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通,把他锁在家里禁闭。
“他紧张担忧了一天一夜,昨天早上,他打给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顾筱然忽然抬手遮住眼睛,“他跟我说,接到了那边家里的电话,邀请他,作为最好的朋友,去参加那人的葬礼。”
“‘都怪我!为什么非要去纠缠他呢!’他愤怒地抽自己耳光,把所有过错都按到自己头上,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
“像个可怜的小孩,悲哀地问我‘怎么办啊?筱筱,我真的失去他了,我彻底失去他了,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眼泪源源不绝地从她指缝间滚落,声音哽咽,难以继续。
向安动容地拍拍她的肩膀,借以安慰。过了会儿,她缓过来了,自己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又仰头喝一口酒,说:“向安,我不懂爱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感受。是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这样让人难过?”
“我……”向安犹豫了一下,低头,把玩着自己手里的酒瓶,“我也不懂。”
“我只知道,跟曲离在一起的时候,会忍不住被他吸引,对未来生出各种美好的期盼,一切都想和他分享,一切都想和他共同经历,彼此见证,”
“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会有争吵,会受伤,心灰意冷,可只要他回身抱住我,一切伤害,就都过去了。”
“我想象不到,如果生活没有曲离,会是什么样子。”
月色荧荧下,夜风吹得顾筱然顺柔的发丝荡啊荡,她秀美的脸出神似的全无表情,手中却死死攥住酒瓶。
“但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啊,”向安又说,“一定也会有爱情,一帆风顺,没有波折,天造地设的和美。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的。”
“哈?”她自嘲地笑了,摇摇头,冲着天空仰头灌了大口酒,“向安,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嗯?”
“你还记得,我和曲离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上吗?”
“嗯。”向安的心跳漏了一拍,脑袋里杂乱地想,顾筱然要跟他说什么秘密呢?
要是她在这种情况下告诉自己,她对曲离一见钟情,那他该怎么应对呢?
“我们俩很有缘分,是对坐,他主动来搭话,问我是不是河宁理工的学生。还说,他的心上人也在这个学校,这次他来,就是为了要把他追到手,”
“那时候他眼睛里光芒跃动,满是美滋滋的神色,就是个傻乎乎的大男孩,”
“我自动把他话里的‘他’,设想成了一个幸运的女生,直到,看见你们两个站在一起,”
“大冷的冬天,你们一人握只冰淇淋,他看你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
“真好。”她又仰头饮一口,叹道,“真好。”
“可是,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心好疼。”
听到这里,向安终于意识到,顾筱然醉了。
醉了的顾筱然看着异常清醒,跟没事儿人似的,和向安那又哭又闹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就坐在那里,两只脚晃啊晃,看夜风吹得裙摆荡啊荡。
忽然停下来,目光迷茫地望着向安道:“其实,我不如你想的那么好的。”
向安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酒瓶,哄道:“你醉了,咱们别喝了,听话,有什么下次继续说,好不好?”
顾筱然却跟个闹脾气的小孩似的,死也不撒手。
“你让我说完吧。也许,”她声音低低地固执着,“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
向安终于松手。
在她旁边坐下,听她慢慢地讲她的故事。
“我很小时,父母过世了,被辗转寄养在各个亲戚家里,因为害怕被抛弃,早早就学会了如何看人眼色,讨好和取悦别人。”
她的声音跟酒一样,又苦又涩,“你们看到的高傲全是伪装,我的自尊一文不值。向安,你要是见过我跌跌撞撞的狼狈,要是知道我为了活得漂亮耍过的手段,还会说出‘你很好’这样的话来吗?”
“我……”向安语塞。
“我第一次跟你打交道,是你捡到我的钱包。你不知道,那钱包对我有多重要,我身无分文,找了三天,已经快绝望放弃,你却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动作,不知道该向你说什么。向安,你那么好,那么单纯,那么善良,那么……”她皱着眉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阵,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傻……”
“站在你面前的我,像个小丑,不择手段,浑身恶臭。我,很想要接近你啊,可是,又不敢靠近。”
她歪着头,蹙着眉,深陷回忆里,“我看到你跟曲离站在一起,看到你们明亮的笑容,默契的打闹,才真正明白,向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对不对?”
“……”向安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他眼见着顾筱然漆黑的眸子里,期待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不忍心地别过头:“怎么会呢?”
“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心里,都是骄傲潇洒,光彩夺目的美好模样。”他坚定地道。
仿佛是莫大的安慰,顾筱然终于笑起来:
“上天也不算薄待我,至少长大后,有了周礼做哥哥,也见到,世界上原来还有你这样温柔的人存在。过去俱已往,未来将会来。真好。”
“上帝说,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我爱你,所以惩罚你。”向安提起自己的酒瓶,碰了一下她的,仰头一饮而尽,“所有的痛苦,都会有过去的一天,我答应你,尽量多留意周礼,你到了那边,就好好开始新生活吧。”
“好。”顾筱然也饮尽了,捧着酒瓶低声答。
而向安心底下,却浮出一抹苦涩的笑。
他想,他又何尝有她眼中那么好。渡人者不能自渡,他也还不是,跌跌撞撞,满身泥泞地活着。
从天台下来,已经是十一点。
向安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他慢慢摸索到卧室,小心翼翼上床,从身后抱住曲离,沉浸在火车上曲离傻乎乎说要来追他的小幸福中。
似乎被扰醒了,曲离扭动了一下,偏过头来,迷迷糊糊地问:“你喝酒了?”
“是呀,喝了一点儿,”向安呵了口气自己闻,“是不是味道让你不舒服了?我去刷牙吧?”
“别。”曲离拽住他,“太晚了,睡吧。”
“好嘞。”向安从善如流地又躺下来,抱住他喜滋滋地问,“你今晚想跟我说什么呀?”
“没什么,买了蛋糕,打算和你补过生日的。”曲离说,“明天吃吧,现在我好困。”
“好啊。”向安心里暖暖的,伸长脖子,在曲离肩头亲了一下,说,“晚安,老公。”
曲离脊背一怔。
这是向安第一次叫他老公。
他喜得一笑,转过身来,长手长脚把向安箍在怀里,也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