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锦城

  日子一晃,十月中旬,向安复赛险过。

  他准备的专题是古代志怪小说起源。他们学校是理工院校,大多参赛选手准备的都是工科理论方面的研究,就算有文艺方面,也是在少数。

  向安台风不算稳,但胜在选题有意思,琢磨又比较深入,再加上顾筱然细节指导,用词生动有趣,颇走几个文学系评委的心。

  农历九月初三是向安生日,曲离一早订好了蛋糕,本来说约上朋友们一起聚聚,顺带庆祝复赛成功。可理工和商院的那几个活跃分子最近比较放飞自我,互相拉扯拉扯商量起来硬要搞个联谊晚会,就定在商院一溜新的致远礼堂。

  虽然商院男女比例也只能算将将就,可无奈理工那女生资源实在可以用严重匮乏来形容。一群傻啦吧唧的小伙子伸长了脖子,就想去商院见见世面。

  于是曲离被硬拉去当主持人。于是向安去当观众。

  而这次由于两校联谊,顾筱然也不再是当个助演嘉宾那么简单。想想理工一群糙老爷们儿中间比得过她的姑娘能有几个,那么理所当然,理工这边出的主持人除了她也就没谁了。

  整场晚会节目不怎么样,主持倒是西装长裙不多不少站了六个,阵容堪比春节联欢晚会了都。自然,这六个主持人里,又数正当中的顾筱然和曲离最赏人心悦人目。

  晚会结束时,曲离发了短信来,说两边组织的人闹着要聚餐,让向安先取了蛋糕回家,他去走个形式,一定尽快回来。

  还特意嘱咐了买两罐啤酒,蛋糕可以偷吃。

  向安取了蛋糕,回了家,洗了澡,摆好蛋糕,接到赵玥言的电话。

  电话那头赵玥言像喝醉了,眼泪鼻涕地流,哭着喊:向安啊,我他妈失恋了……陈师安那个混蛋!

  向安简单安慰了她几句,答应过几天她到河宁时去接她,就被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又被挂断。

  发了会儿呆,给曲离发了短信。十一点,点了蜡烛。过了会儿蜡烛熄灭。十二点,饿得不行去翻了翻冰箱发现剩个桔子,就着啤酒喝了一罐。

  半夜两点,曲离还不见回,向安靠在阳台的藤椅上等得睡了过去。

  第二天九点从阳台醒来,一阵胃痛,胃病犯了。赶紧烧了开水,就着过夜的蛋糕吃了两口,爬上床昏昏沉沉睡了。临睡前发短信给曲离,让带个胃药回来。

  可曲离的胃药,到底也没带回来。

  世上的事实在难以预料,谁也不知道上一秒还好好的未来,下一秒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就像曲离和向安的都希望有家书店,两个人一辈子相爱腻在一起。几年后向安真的开了家书店,隔壁也恰巧是间花屋。

  黄昏在城市的尘埃中滚落一阵又一阵灰,才来到落地窗的玻璃外,周礼穿着工作服仔仔细细地擦着书架,见曲离抱着花推门环顾,咧出一个笑来——您找谁?

  大概曲离也设想过很多种他和向安的结果,但没有一种有真实发生的这样狗血。

  下午两点,是顾筱然敲开了向安的门,见他面色潮红双目无神,果断架到医院打点滴的时候,发烧38度5。

  据说她原本是来找她表哥,可找错了门牌,恰好撞上向安。她还问向安有没有注意到,前两天对门新搬来个人,染着一头红毛,爱弹吉他。

  正说着,一头红毛的人推了病房门进来,手里提着两袋水果。

  顾筱然介绍:周礼,我同学向安。向安,我表哥周礼,他帮忙送你来的。

  向安赶紧尴尬地客套“您好您好,谢谢谢谢”。

  联想到之前看她跟一个红毛吃饭,这才恍然大悟,又在心底嫌弃自己瞎操心。

  而对方好笑地看他一眼,自然地放下水果袋,咧嘴一笑:“总觉得你好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呼。多俗套的开场白。

  这边新的人物正式出场,那么回过头来,我们大家一定都很好奇曲离去了哪里?

  肯定有人要怀疑,他是不是要开始渣了?是不是跟赵玥言前男友一样劈腿漂亮小学姐了?还是昨晚喝嗨了男男女女多人混战不敢回来面对向安了?

  不不不。

  现实往往比小说更狗血呀我的小可爱们。

  曲离爱向安,他的爱那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昨晚他当然回来了,而且还回得很早,走到单元楼下才十点不到,更别说他手上还提着饭菜水果和给向安的礼物。妥妥的模范男友有没有?

  不过可惜的是,等待他的不是温馨的灯光和向安的拥抱,脑子里饱暖思□□的桥段也无缘上演。

  因为他走进楼道喝亮感应灯那一瞬间,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他爸妈。

  四目相接的刹那,曲老板怒气冲冲,豪迈地朝他撒来一沓照片,紧跟着,劈头盖脸就是好几个耳光,扇得曲离捂着脸都惊呆了。

  他不明就里,从地上捡起一张照片,只看了一眼,当场石化。

  楼道里灯亮得刺眼,恰打着照片上图书馆角落里,他和向安相拥亲吻的模样。

  其他散落在地上的照片都是向安,他走着的,坐着的,笑着的,两个人牵着手的,各种姿势,各个角度。

  曲离抬头:“爸……”

  这一切就发生在距离不过六层远的地方,而向安一无所知。

  他还在守着那盒蛋糕,想曲离他们到底去哪里疯了,还以为真的像曲离说的,他爸妈会喜欢他。

  曲离挨了一顿毒打。因为他不肯听话跟向安分开。

  但不分开只是想得美。

  于是曲老板简单粗暴地把他手机缴了,锁在家里禁足,向安的一百多个电话、九十多条短信,自然和他无缘。

  曲老板放了话,书可以不读,商可以不学,但向安必须得断!

  他儿子就算当个啃老没出息的富二代,也绝不可以搞同性恋败坏门风!丢脸!

  曲离他妈则选择暂且放下跟曲老板的恩怨,同仇敌忾,解决儿子的人生大事。为此特意从百忙之中请了半天假,来给曲离做思想工作。

  叶娴来到床边,抚摸着曲离手上捱了鞭子青紫的痕,问:“还疼吗?”

  废话,手指粗的鞭子捱那么多下,能不疼?

  但曲离嘴硬道:“不疼。”

  “你以前不这么犟的。”叶娴自顾自倒了杯白水,放在床头。

  曲离又说:“身上不疼,心才疼。”

  “我的朋友不理解我,父母不理解我。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捱这么多鞭子,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不!我只是爱上了注定会爱上的人!”

  曲离很年轻,所以妄图用一些酸腐的话说服他妈。

  “……妈,你和向安一样,看过那么多故事,心里经历过那么多情感,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这是爱,不是病!”

  “曲离,”叶娴坐在他床头。她说,“妈妈曾经也年轻过,我懂你的感受。”

  “妈!”曲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激动得从被窝里撑坐起来,“我什么都可以听你们的,不管学什么,不管做什么工作,我只要……”

  但是叶娴平静地把稻草从他手里抽离了。

  “小离,今天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个的。”顿了顿,她丢出藏了很久的重磅炸弹,“你父亲出轨了,这件事,你能想象吗?”

  瞧瞧人家这用语,不是你知道吗,也不是你察觉到了吗,而是,你能想象吗?

  像叶娴这样的女人,面对爱人背叛,这样一件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事,可以做到波澜不惊,如此平静地通知自己儿子,真的很让人敬佩。

  可曲离做不到啊。他太年轻太幼稚,乍一得知这个消息,跟世界毁灭,三观崩塌一样难以接受:“什么时候?跟谁?我怎么不知道?!爸爸他疯了吗!!”

  “几年吧。什么时候起,记不清了。”

  “我曾经像你一样,死心塌地追求完美爱情,遇到曲华阳,便以为遇到了真命天子,没头没脑地扎进去,”叶娴的语调平静得没有一点起伏,如同一切都事不关己,“可是小离,有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你也不是,只靠爱情就能活着。”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叶娴以同样毫无变化的情绪,将这几年间她如何发现被绿苗头,如何大胆假设小心取证,如何面不改色捉奸,如何在离婚协议签字生效前一秒改变主意,从天真幼稚的小女生,到生活的冷面女王,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娓娓道来。

  曲离的三观仿佛被按在地上残暴地摩擦、□□、碾压,又和稀泥似的拼凑起来,构成一副扭曲、诡异,却依然完整的壮观图画。

  “你看,只要我把一切都捂死在心里,外人眼中,我们依然是幸福的一家,甚至我的儿子,每天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你,也依然为父母如此恩爱和谐骄傲着。”

  事实怎样又如何呢?

  叶娴告诉他:只要无人戳破,我们就依然是幸福的一家。

  至于爱情是否真正存在,有那么重要么?这世上能有几个人真正经历过爱情呢?

  很多人即使活着都已经用尽全力,哪有空追求什么所谓的精神合一?我们见惯了太多凑合而过的日子,甚至有人至死没有走出过一方小镇,没有体会过心动,更别提懂得什么酸掉牙的,“爱”是怎样的感觉。

  他们不是依然活得很好吗?

  何况,即使真的幸运,找到所谓“对的人”相恋了,轰轰烈烈肝肠寸断要死要活过又怎样?最易变却是人心。

  曲华阳现在爱的那个,明年,后年,在他身下的,还是同一个么?

  这些话在曲离脑海里虫鸣一样,嗡嗡地转,转得他天昏地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痴呆,分不清是非。

  他从最初的惊诧、愤怒,慢慢平静下来,最后茫然地,竟然觉得叶娴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恐怕是曲离人生中经历过最成功的一次洗脑。

  即使他还想挣扎一下:“妈!我跟向安,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真想要好好过一辈子的!”

  而叶娴挑了挑眉毛,轻飘飘问一句:“哦?是吗?你知道向安心里的想法?”

  叶娴着实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并不从性别关系这块决定曲离和向安悲惨结局的根本入手,而是委婉巧妙地提醒:即使你做好了要跟他同生共死的准备,可向安呢?他的家庭呢?

  向安家是天底下最普通的家庭,他不像曲离一样想要什么都有人备在手边。他必须去面对生活的艰辛,必须去承受必然要受的苦。而当他们毕业,从温室里出来,要去面对社会的疾风暴雨,他有足够的资本,来陪曲离疯这一场吗?

  又或者,在那漫长而不可预见的未来里,谁敢保证,他的感情不会因为备受挫折变质?

  当然,聪明如叶娴,她不会强迫,也不会引导曲离去做任何选择。她只是将高山险阻一一陈列在曲离面前。

  待曲离心乱如麻、恍惚失神之际,再扔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筱然的照片。

  照片上,夏季里黄昏是壮丽的颜彩,如同描抹在画布上般浓烈,勾勒出落地窗前顾筱然垂睫翻书的姿态,她一身纯白长裙,眉眼秀致,轮廓完美,连头发柔顺的弧度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而另一侧,图书馆层层书架之后,投来向安明亮的目光。

  曲离接过照片,看了一眼,急切地想要解释:“妈,你别信什么无中生有的话,向安跟顾筱然,他们不是……”

  却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语。

  据说喜欢一个人时,看向她的目光里会有星辰大海,无边灿烂,无边幸福。在看到照片上向安那一刻,曲离觉得自己心口猛然一痛。

  深深书架后光线黯淡,可向安看向顾筱然的目光,那么清晰,那么坚定,仿佛凛凛寒风中的枝头蓓蕾,啪的开出花来。时间就此定格,是看他时,不曾有过的模样。

  这一刻他才信了,原来喜欢一个人,眼睛里真的能生出光来。

  他不愿相信这照片想告诉他的“事实”,可是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他想为向安开脱,想说他们并不是情人关系,可是,可是……

  或许在没有看到这张照片之前,谁问起向安喜欢的人,曲离会毫不犹豫,甚至臭屁地回答自己的名字。可现在,他动摇了。

  即使向安接受了他的戒指,即使向安曾抱着他的背亲吻,即使向安把自己都给了他,现在他依然动摇了。

  曲离想起的是,他去握向安的手,向安不自然地避开,想起向安很少对他说“爱”字,想起争吵时,向安跟他针锋相对的样子。

  向安会为了外人紧张到跟他翻脸。向安不敢让家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向安总是嫌弃他。向安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你爱我!

  这段感情从来都是他在靠近,在讨好,在付出!

  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要不是他苦苦追着死死抓着向安的手,向安还会选择跟他在一起吗?

  向安也许,只是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呢?

  正如叶娴所说,一生何其漫长,他有信心这样死死抓着向安,强迫他跟自己,一直走下去吗?

  真是荒谬。

  你看,多么漂亮的演讲!

  曲华阳二十多条鞭子没“打醒”的儿子,让叶娴耐心沟通两个小时就开了窍。

  于是曲离成功醒悟,他想要的,并不一定是向安所想,向安也不是,需要靠他的爱情才可以活着。

  更何况,或许向安原本就抗拒这段感情,他强求的白头偕老、美好结局,于向安而言,原本就只是负担。

  人生从来不是一时之爱。

  与其漫无目的没有结果地纠缠难堪,不如早早脱身,各自体面。

  小孩子才会幼稚地以为爱就是不放手。成年人的爱是相互成全。

  小离,你长大了,该怎样选择,你自己决定吧。叶娴这样说。

  曲离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来思考叶娴的那些话。

  十年后他再遇到向安时回想起来,才发现这三天他看似想了很多,却只是在原地打转。

  想着怎样跟向安告别,自己才不会过分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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