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打是亲骂是爱
如今已是入夜,院中却是灯火通明。
甄倚云身边的魏嬷嬷正站在院中,边上站着几个提灯秉烛的婆子,抬手指挥着几个小丫头去把六顺和八珍的箱柜匣子等都打开了,就连女孩家的妆盒、镜奁、衣袱等私房物件都被翻了出来,当着人的面一样样的清点着。
虽说左右都是婆子和丫头,可是这些女孩家的私房物件被人围看着,指指点点,换个脸皮薄的只怕是要羞得钻地里去。
八珍虽是丫头却也是自小在甄停云身边服侍的,甄老娘有些刁钻,甄停云却宽厚得很,待她也好。所以,她和六顺此前再没有吃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又气又恨的,浑身都发起抖来,若非六顺在她身前拦着,只怕就要扑上去与人拼命了。
六顺也是忍得脸上涨红,牙齿咬得紧紧的,勉强挤出话:“翻好了么?”
魏嬷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丫头白天里就收拾东西,一堆的行李,一时半会儿的哪里翻得过来?”说罢,又就要叫人接着往下翻。
恰在此时,忽而听到一声沉静轻柔的女声,如夜色一般的凉——
“都翻什么呢?”
魏嬷嬷闻声回头,却见甄停云披着件银灰色的斗篷,正缓步走了进来。她脸色微僵,咬了咬牙,忙给甄停云行礼,嘴上道:“见过二姑娘。”
甄停云抬抬手,叫她们起来,淡淡的又问了一声:“怎么回事?都翻什么呢?”
左右站着提灯秉烛的婆子,火光照亮了半个院子,照在甄停云雪白的脸上竟有几分的灰暗不明。
魏嬷嬷看在眼里,心上也是一跳,不由更添几分小心,开口解释道:“大姑娘今儿丢了一支羊脂白玉簪,想着回家后也只在二姑娘屋里坐了一会儿,想必是落在二姑娘屋里了。老奴得了大姑娘的吩咐,让人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只怕是哪个丫头不长眼偷了去,这才斗胆叫人翻了丫头的东西。”
甄停云并不做声,羽睫微垂,目光犀利且冷漠,像是刀片一样剐过魏嬷嬷那张白面团似的脸。
魏嬷嬷神色愈发僵硬,声音不觉也小了下去,只强撑着一口气往下道:“老奴自然也知道姑娘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这般当着人的面翻一翻,方才清是清,白是白。省得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蹄子借此议论姑娘和姑娘带来的人……”
“好个清是清,白是白。”甄停云心下既怒且气,脸上反倒带了笑,一字一句的道,“我瞧魏嬷嬷你是大姐姐身边得用的人,又有年纪,方才给你些面子。由着你在我面前说道。没成想你竟越发了不得,说话做事竟是没有半点成算——都说‘抓贼拿脏’,你们这还没拿着脏呢,就这样来翻我丫头的行囊,不知道的还当魏嬷嬷你是拿我们一行人当贼人看呢!”
魏嬷嬷已觉不好,连忙讨饶:“姑娘!姑娘言重了!老奴是万不敢怀疑二姑娘您的!不过是些许小事,老奴也是心急想替大姑娘寻玉簪,寻遍了院子也没寻着,只恐有人故意作怪,一时情急慌了神,方才出了这么个错招。如今都已查过了,姑娘的人都是再清白没有,确是老奴多心了……还求姑娘息怒才是。”
甄停云只看着魏嬷嬷皱成一团的圆脸,笑容愈盛:“嬷嬷确实是多心,要不然,嬷嬷怎的就只翻六顺和八珍这两小丫头的东西?不翻凭栏和秋思的?不翻林嬷嬷的?不翻我的?”
甄停云说话时面上犹带笑容,只是言语犀利,一句句只把魏嬷嬷说得脸上发青,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见魏嬷嬷嗫喏不敢应声,甄停云抿着唇冷笑一声,索性自己答了:“也对,凭栏、秋思还有林嬷嬷都是母亲给我选的人,自然不会是贼,你自不会去翻她们的东西。只我和两个丫头是乡下来得,最是眼皮浅没见识的,瞧着就像是贼。可惜我到底占了个姑娘的名头,你也不敢来翻我的东西,只得拿了我那两个丫头的东西翻着——反正,她们做丫头的是贼,我这主子少不得就是个贼头。”
说着,甄停云一挑眉,往那仍旧亮着灯的隔壁屋看了一眼,似讥似诮:“瞧瞧,这院里都被翻成了这么个样了?我被魏嬷嬷当个贼头看待,大姐姐却还安坐屋里,一声也没有——可见你们这些人,嘴里叫我一声‘二姑娘’,心里却不怎么想,只我大姐姐才是府上独一个的、金尊玉贵的大姑娘。我是万比不得的。”
“罢罢罢!我这乡下来的,也是该知些分寸,倒不如直接派人去禀了母亲。叫母亲做主,将我的东西也都拿出来翻一翻,方才清是清,白是白。省得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蹄子借此议论我和我带来的人呢。”
适才魏嬷嬷口口声声说的是“这般当着人的面翻一翻,方才清是清,白是白。省得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蹄子借此议论姑娘和姑娘带来的人”,如今甄停云把话还了回去,当真是好不痛快。
听到甄停云攀扯自家姑娘甄倚云,魏嬷嬷已是慌得不行,再听说起禀家里太太,她只觉膝上一软,当即便跪了下来。
甄倚云只抬眼打量着她。
魏嬷嬷也是乖觉,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打了两巴掌,连声道:“是老奴做事慌张,失了礼,老奴在这里给姑娘赔罪。还求姑娘千万息怒……如今时候已经晚了,大姑娘明儿还要去女学,太太说不得也已歇下,岂敢因着这点小事就扰了她们……”
甄停云却是冷哼了一声,微微侧过头去。
院中灯火下,她的侧脸线条秀美,竟透出玉石般清透明亮的质地颜色。
甄停云根本没理跪在地上自打巴掌的魏嬷嬷,反是微微抬高下颔,转口与六顺和八珍道:“也不必别人,六顺,八珍,你们跑一趟正院,去请母亲过来做主。虽说我初来乍到,可这也是我家,自有父亲母亲为我做主。一家子的至亲骨肉,难不成他们真会看我受罪,任我被个恶奴欺负不成?万没有叫我被人欺到头上还要忍气吞声的道理。”
这话说的,院中诸人脸色都是变了又变,只八珍和六顺却是早就忍够了,听到这话,立时便抬步去往正院请人,魏嬷嬷边上的那几个小丫头竟是不敢狠拦,只得由着她们去了。
魏嬷嬷仍旧跪着,脸色却是灰白,只眼珠子还在转,苦苦思量着若裴氏来了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甄停云抬步上来,走到魏嬷嬷面前,忽的一笑。
魏嬷嬷见着,心下隐觉不好,犹豫着是否要开口,便听甄停云压低声音,漫不经心的感慨道:“大姐姐果真是坐得住,明明嬷嬷你是得了她的吩咐去寻东西,也是在她默许下方才敢带人来翻抄我那两个丫头的东西。如今嬷嬷跪在这里,大姐姐仍旧安坐屋中,半点不动,一声也无,真真是坐得住。我做妹妹的真是服了她的!”
说着,甄停云仿佛十分惋惜,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嬷嬷你这一片忠心呢。”
魏嬷嬷听得一惊,随即便咬牙为自家大姑娘驳道:“不是,大姑娘她……”
“啪”。
魏嬷嬷话声未落,甄停云已是直接抬起手赏了她一个耳光,横眉冷斥:“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欺我初来乍到也就算了竟还敢攀扯大姐姐!大姐姐何等样的人才,其是你这老奴能够胡乱攀扯的?!也就是大姐姐性子好,这才纵得你这些奴才越发不知分寸。只是,大姐姐能容你,我做妹妹的却是万不能容你这些污蔑之语的!”
魏嬷嬷听着这话,已是急了,这就要说:“不是,我是说大姑娘她并没……”
话声未落,甄停云抬起手,干脆利落的赏了她两个巴掌,只把这魏嬷嬷白面团一般的脸都打得发酵发红了。
甄停云手下没留力,自己也是手心疼,转头看了看,见着裴氏给自己安排的凭栏秋思都站在不远处,就招了招手:“你们都听见魏嬷嬷适才说了什么?”
凭栏秋思适才站的远了些,但也是隐隐听见了魏嬷嬷那几声“大姑娘”。她们互相看了看,这才小声道:“魏嬷嬷似乎是说到了大姑娘……”
魏嬷嬷已被打得头晕,只还有一腔的忠心,听人提到大姑娘,她就要张口辩解。结果,甄停云毫不客气的又赏了她两巴掌,只把她打得头晕脑胀,竟是连说话都忘了。
见魏嬷嬷没声了,甄停云方才转口吩咐凭栏秋思:“她若是说我倒没什么。只是她是大姐姐身边的人,这会儿与忽的发了癫,竟敢说大姐姐的不是,若传了出去,外人说不得也要信以为真,岂不害了大姐姐的名声?所以,哪怕为着大姐姐的缘故,我也是万不能饶她的。你们替我接着打,狠狠地打,总也要叫这老奴得个教训才是。”
凭栏和秋思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不该应。
甄停云索性便摆出一张恶霸脸:“母亲将你们给了我,难不成你们竟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凭栏和秋思再不敢大意,上前去,一左一右的,抬起手往魏嬷嬷脸上打去。
两人你一下,我一下,院中一时只闻“啪”“啪”“啪”的声音,四下站着的丫头都吓白的脸,垂手恭立着,敛神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正所谓“神鬼怕恶人”,甄停云初来时不摆架子,说说笑笑看着也和气,她们反觉着对方是乡下来的,小家子气。此时,她冷不丁的一发狠,倒叫这些人都有些怵了。
只甄停云面上还带笑,一副铁石心肠的冷酷模样,不紧不慢的往下道:“接着打,我不说停,你们就不许停。”
她倒是要看看自家长姐能在屋里躲多久——自己在院子里这样打骂她的奴才,她竟还能在屋里坐得住?真真是个有定力的,她都要服了!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冷冽的女声——
“住手。”
是裴氏的声音。
凭栏和秋思早就打得手疼,这时候听到裴氏的话,心下大宽,连忙便收了手,转身便要去迎裴氏,给人行礼。
甄停云暗暗的撇了撇嘴,扫了眼早被打肿了脸的魏嬷嬷,颇觉这人眼下形容很似大过年时祭祖的红烧猪头,肥头大耳的。
想到红烧猪头,甄停云心下一乐,气火略消了些,抬步去迎裴氏,嘴上诉苦:“娘可算是来了,您再不来,只怕女儿都要被人欺负得没脸在这府上过日子了。”
裴氏看了眼被打得头昏脸肿,仍旧跪着的魏嬷嬷,再看看甄停云这似委屈似嗔怪的模样,只觉头疼。好在,她随甄父外放多年,经得多见得多了,眼下只淡淡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甄停云一脸无辜:“我也是才回来,前后也不是十分明白,不若便叫魏嬷嬷自己说罢?”
魏嬷嬷早叫打昏了头,此时听得甄停云提起她,竟是浑身一颤,就这样厥了过去。
甄停云:“……”这也太没用了吧?
好在裴氏一贯沉稳,有些耐心,见状便把目光转向另一侧的林嬷嬷:“你来说吧。”林嬷嬷是她给甄停云挑的人,老实得很,她还是信的。
林嬷嬷只得上前来,言简意赅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裴氏环视了一圈,很快便抓着了重点,问道:“大姑娘的玉簪找着了吗?”
“还未。”魏嬷嬷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低着头,嗫喏着回道。
裴氏心念一转已将事情想明白了:多半是甄倚云丢了簪子,底下奴才找了又找也找不着,心里发急,索性便做一场戏,拿了甄停云那两小丫头八珍六顺发作。这一番发作,一则是压了初来府上的二姑娘甄停云的气焰,叫底下人都知道如今院里做主的还是大姑娘,二则也能与大姑娘甄倚云处有个交代。
说到底,下人也有自己的心眼和算盘——都是住一个院子的,一个大姑娘,一个二姑娘,偏又都是嫡出的,总也少不得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的。
裴氏心如明镜,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几乎起了给甄停云挪院子的想法,只强压了下来。
她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也不想将这事攀扯到甄倚云身上,也就没再问下去,反是伸手握住了甄停云的手,细细的看着那发红的手心,心疼道:“不过是个奴才,你若不喜欢,打发出去就是了,何必要自己动手?我瞧着都心疼……你一个姑娘家的这样喊打喊杀,名声总是不好的。”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一脸无辜:“我原也不想打她的,只她口出妄言,竟敢说这事都是大姐姐吩咐的——我哪里听得这些,只得打了她两下。”
天可怜见,若非魏嬷嬷已昏了过去,只怕此时都要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质问甄停云:你他妈的是“两下”吗?!
是“两下”吗?!
还要不要脸了?!
可惜,魏嬷嬷还晕着,躺着不能动,院中也只得裴氏一人敢质疑甄停云的话。
只是,裴氏做什么要为着个老奴质疑自家女儿的话?
所以,裴氏神色不变,笑叹道:“你这孩子,脾气也太急了些……”说着就使眼色让人将魏嬷嬷拖出去。
偏偏,甄停云此时又出声拦住了:“到底是大姐姐身边的人,再没有不知会大姐姐就处置了的道理。”
裴氏顿了顿,委婉道:“你大姐姐明儿还要去女学呢,何至于要为着这点小事吵着她?回头我再与她说便是了。”
“我知娘是心疼姐姐,怕耽误了姐姐学习。可我常听人说,女学学的也不仅是六艺,人情世故也都是要学的。”甄停云轻声道,“魏嬷嬷不过是个奴才,嚣张至此,说来也多是大姐姐平日里太过宽纵的缘故。如今是在家里,有娘您看着,自然不会叫我和大姐姐受委屈。可日后呢?大姐姐她都快及笄了,日后总也要嫁人管家的,这驭下之道也该学起来了。依女儿看:娘还是叫大姐姐出来吧。便是在边上看着娘处理此时,也能长些经验。若能学一学娘的本事,便是只得半成,于大姐姐,于我,都是一辈子受益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