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但却是被装在棺椁里抬回来的。那一刻,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只知道自己的心痛得如同被人挖掉了一般,眼泪都流干了,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他已经下葬了。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我今生,再也不能了。
可我没有哭,我真的没有。只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祭拜他的那天,天空低得好可怕,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那青黑的云,还有那雾气蔼蔼的穹顶,我站在他墓前,只觉得那天都压到了他的碑上,沉沉的好像蓄满了水,只需轻轻一捅破那薄薄的青黑的云,人间就会立刻涨满洪潮。
我还记得我们订婚之前的某一次,他带着我去郊外骑马。一片辽阔的山川,山下是破碎的水网,太阳一照就光亮亮的,好像一面镜子被摔得碎了一地,山上是碧绿的草,碧绿里面夹杂着明艳绚丽的花,沿着浅坡向上,远处确实更为壮丽遥远的景象,白雾好像轻纱松松垮垮的围在山间,青黑的树丛将山从头到脚的盖住,好像披着一条巨大的绿色的毯子,细细的听,还有水声淙淙,那时候鸟儿是那样自由快活的飞,地上的野花长得一尺来高,能淹没到马蹄之上好远,“踢嗒踢嗒”急促的马蹄声在耳边一直的响,践碎了一路的花草。
那时候,我骑着马毫无顾忌的跑,任由自己的发和衣摆都高高的扬起,疾风打在脸上疼得好似被人打着耳光,他在我身后紧紧的追着我,紧张得忙不迭的叫我慢些,我会过头大笑着,说,我要你一辈子都追不上我。
许倾城在灯下缓缓道来,脸色沉静却又那么绝望。她真的没有哭,像是那些往事早已随风散去,可晚萦明白那是一根刺,一根毒刺横在她心里,那根刺毁了她的过去,亦会毁了她的将来。
宫人都被遣出去了,屋子里没有宫女进来点灯,只有远远的一盏,被昏黄的灯罩笼着,光也是昏沉暗黄的,但映衬着她的脸显现出温暖的象牙白来,窗外泠泠月光正落在她一动不动的手上,映照出一片惨淡冷凝的惨白,对着她脸上的暖白,恰如一面留在阴暗的人间一面却已经跨入了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晚萦揪紧了身下紫红色的绣花椅披,那凸起的荷纹绣花在她的掌心摩擦,印出杂乱的痕迹来,她将身子用力的抵在椅背上,身子僵得像是一截木桩。
晚萦无话可说,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这个已经心碎的女子,她望着她沉静秀致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明明不是绝世美人的女子此时却美得这么凄厉,让她的心猛然震颤了一下。
直到慕云平派人来寻,晚萦才陡然惊觉似乎天色已经太晚了,月光笼罩之处已经悄悄的移转了位置。银月在前边提着八角绿纱灯,一根细长的红色实木雕花杆,花木蓊郁在小径两侧,晚萦在后边看着她走,觉得很像是古画里那些夜挑花灯的工笔侍女画,也是这么轻移莲步,在这月夜里美得如此影影绰绰。
晚萦一进到东暖阁里,看见慕云平正伏在案上,右手边放着几本折子,一支蘸了墨的狼毫毛笔搭在笔山上,笔架上还挂着大大小小好几只干净的毛笔,笔架底下放着砚盘,里面黑黑的一团墨汁,前方的一个青瓷笔洗挡住了他正在看的东西,只看见纸镇压在上边。
察觉到晚萦的到来,他挪开纸镇将那纸折了两下揣进了自己的袖笼里,继而走了过来,笑着说晚萦:
“你一向不是不和许修仪有交情吗?今儿怎么这样晚还去拜访还弄到这样晚才回来?”
晚萦道:
“交情都是攀出来的,我多攀她两回不就有交情了?”
慕云平去拉她的手说:
“她是什么人,还值得你去攀她?”
晚萦有些不乐意的说:
“她是什么人?她再不济也是百越的公主,况且若是有朝一日真得了势,我再去攀她就来不及了。”
慕云平去扯她的脸,笑着拉她一同跌坐到暖炕上,他扯着晚萦的脸道:
“还在为那件事儿生气呢?”
晚萦拉开他的手,道
“皇上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不因为皇上就不能有个自己的姐妹么?”
晚萦的语气带着些微愠的怒气,慕云平不由得一怔,推着她的肩:
“是她惹你生气了?她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晚萦倒下趴在了一边,闷闷的说:
“没有。”
“那是朕惹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晚萦说:
“我是气我自己。”
慕云平垂首看她,却见晚萦抚着褥子上那浅浅的绒毛,抚过去,一团绒毛歪在一边,泛出于周围不同的灰白色来,又抚过来,又融入周遭的浅黄色来,见那绒毛里面绣着一直绿色的蜻蜓,她又拿手指去抠,指甲挂在那细密的针脚上,发出“客客”的声音。
慕云平沉默了一会儿,将她从褥子上拉起来,道:
“你还没叫过朕的名字呢!叫一声给朕听听!”
晚萦侧开身子:
“臣妾不敢。”
慕云平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朕允的,叫便是!”
晚萦复抬起头来,脸上显现出些许笑意,眼珠转动着想了一下才说:
“云平,千里暮云平,是这样吗?”
“大概是吧!”
晚萦看着慕云平,挨过去,靠近了他的怀里,问:
“既然你不喜欢许修仪,对她又不好,何不放她回百越去呢?”
慕云平却说:
“宫里哪一样缺了她的?朕对她还不好?”
晚萦道:
“那她要的不是金银珠宝要的是你呢?”
慕云平说:
“那我没法给。”
晚萦笑了一下,说:
“那如果是我要呢?”
慕云平说:
“那就给。”
“我要什么皇上都给吗?”
“都给。”
“那……”她的语气忽的沉了下来,像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模样,“如果我要皇上的命呢?您也给吗?”
她抬起脸看他,眼神沉甸甸的,像是一定要就这个残忍的假设得到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似乎连彼此的呼吸都听不见了,晚萦刚说出口却后悔自己失言,她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慕云平亦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她,她觉得周身都凸起了栗,所有的毛孔都嚯的一下张开了周围的冷冷的空气嗖嗖的往里钻,脚底寒气上涌,让她几乎忍不住弹跳起来。
手在广袖下越绞越紧,越绞越紧,紧得她像是要捏断自己的指骨,她脑子里正飞速的想着,要说些什么才能将这话揭过去,但就算把这话头引开了却还是在他的心里烙上了一个疑印吧!
他会怀疑,他会发现真相,晚萦绝望痛苦的想,他会生气,然后对自己失望,再然后会杀掉自己。他杀人多么容易,就像弄死一只蚂蚁那般易如反掌,他绝不用自己动手,只消一句话,她就会尸骨无存。
死,多么远却又多么近。它蛰伏在她的身旁,时时刻刻的窥伺着她,一不留神就会被出其不意的咬一口。
地炉里的热气似乎都被屋子里一点点冷下去的气氛给慢慢消耗了,冷气渐渐上涌,包围,晚萦冷得开始隐隐发颤,但她还是端坐一旁,像是泥塑一样撑坐着绷直了身子,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
忽的,慕云平发出了叹息一般的声音:
“若是你要么,那就给你。不过,朕得带你一起。”
晚萦像是全身都失了力气,手和脚都软答答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血液,脑子里乱呼呼一团,就像是谁拿着一双筷子在她脑子里用力的绞了一下,连笑起来都有些勉强,她伸出手抻着桌角,说:
“臣妾是在跟皇上开玩笑呢,皇上还当真了!”
慕云平揽过她软哒哒的像是湿棉花一样的身子,沉声道:
“朕当然是认真的。”
慕云平提着暖炕案上的一只朱漆描金鸟纹手炉放进了晚萦的怀里,晚萦下意识的接住,僵了的手指像是从寒冬回了春,一股热气从指间直往身体里钻。晚萦眼尖,一眼便看出那手炉上被摔得掉了一块漆,剥落的那一块往下凹陷了一点,晚萦就用指甲去抠,可抠来抠去也没能再抠下一点儿红漆来。
自那次凝华殿之行后,晚萦没再见过太后和静妃,可今日冬至,太后特地在慈仁宫赐宴,后宫妃嫔都会去,晚萦实在推拖不得,先前还可以病体未愈相互托,但现在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祖制的晨昏定省晚萦还一次都没去过,若这次再不去,恐怕又会为人诟病。
不过好在云和也会去,这让晚萦安心不少。
下了几天的雪,飘飘洒洒的丢绵扯絮一样到现在也没停,黄墙朱瓦都被白雪覆盖,屋檐下悬着冰棱子,像是水晶刀似的。枝丫上像是开满了琼花,白雪压枝映着红梅,美得惊心动魄。雪地上积着一尺来厚的雪,一脚踏下去能淹没到脚背上,发出“窟嗤窟嗤”的声音,晚萦抱着暖炉,银月在身旁为她打着伞,但她却想看看那灰白的正在丢着六角雪花的天空:
“把伞收起来吧,雪不湿衣。”
原以为只会有命妇在场,不想还会有男人。
晚萦一进屋一眼就看见沈琅玕穿着一身玉白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玉白色的腰带,腰带中间嵌着一块椭得像是鸡蛋的白玉,又寒光闪闪的像是一块冰,袍子看起来很厚,但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得臃肿,反而很是长身玉立赏心悦目。
晚萦看见他时候,沈琅玕坐在那儿和太后正说着什么,逗得太后呵呵的笑,一看见她来,立即敛了笑,像是看见了大债主大仇人一样。
太后眼神冷冷的,给了她一记眼刀,递了个眼神给静妃,静妃也转头来看她,静妃穿着一身白色的狐裘,衬得肤色莹白如雪,脸上微有红晕宛如枝头新绽的红梅。
沈琅玕见屋子里猛的安静了下来,先是看了看太后,又把脸转向了静妃,顺着静妃的眼神看过去,他脸色一喜,刚想说什么,一见晚萦的穿着打扮,脸色又沉了下去。
静妃迎上去,像是她们是关系多好的姐妹似的:
“哎哟!妹妹可来晚了!”
见着沈琅玕一直盯着晚萦看,又说道:
“侯爷,你还没见过吧!这是芸妃,还是从你妹夫的王府里出来的人。”
沈琅珏早已过世,这正是沈琅玕心里的一根刺,现在却又被静妃当众提起,沈琅玕的脸色顿时难看得像是炎炎夏日里快要坏掉的菜肴,他隐忍不发,但很明显的已经愠怒起来。
晚萦在那天知道他的名字后就知道这平南侯沈琅玕估计会是个大麻烦,毕竟她刚出九王府沈琅珏就死了,沈琅玕很可能将这份气报复在她的身上。
晚萦走上前,微微颔首:
“见过侯爷。”
沈琅玕拱手还礼:
“芸妃娘娘。”
这顿羊肉宴吃得可不欢快,原以为云和回来,却没想到云和称病不出并未到来,她左边坐着静妃,右边坐着一个并不认识的郭昭仪,上首的太后全程没给过好脸儿,和静妃一唱一和的总把话题往她身上引,羊肉汤又很烫,烫得她舌头疼,“哧啦哧啦”的吸气,又不敢吸得太大声,舌头像是被火星子烫了一下似的,她轻咬着舌尖在上下齿间剐蹭着,余痛久久不消;她本就不爱吃羊肉的,兼之那羊肉汤腥膻气味浓厚,一扑上来差点儿让她喘不上起来,胃里也翻江倒海的倒腾,像是把地皮捅破了泉水冲破地表似的酸水直直的往上冒,她忙丢开碗拈了颗蜜饯在嘴里方才止住。
沈琅玕本是一直都没说话,当静妃再次说起晚萦来自九王府时他忽的开口说起皇上至今仍未有子嗣的事儿。
热气蓬蓬的飞上来把晚萦的眼睛遮住,她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沈琅玕,却发现他并没有看她,晚萦隐隐觉得静妃似乎突然安静了,悄悄扭过头去看她,却见静妃手紧握成拳骨结挣得青白一片,脸上带着些怒气瞪着沈琅玕,不过沈琅玕只看着面前的羊肉汤,仿佛刚刚那句简直可以引发山洪海啸的话只是他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罢了。晚萦手拱起,十指箍在那瓷碗上,轻轻晃来晃去,碗里就像地震了似的,荡着波涛,白雾更加发了狠的上涌,和晚萦口鼻里诞出的白雾合为一体。
太后颇为尴尬的笑了一声,道:
“皇上政务繁忙,况且现今正是年轻有为大展宏图的时候,子嗣之事可以慢慢来。”
沈琅玕笑道:
“我曾听说皇上有意将皇位传给九王。”
说完,也不顾在场之人的脸色,又自顾自的说道:
“不过九王爷雷厉风行,颇有帝王之风,这个提议倒也很好。”
静妃最先失仪,将紧握成团的粉拳在桌上一砸,厉声道:
“哼!看来侯爷和妹夫的关系很好嘛!妹妹都死了还不忘护着人家,谁知道人家有没有把你那死了的妹妹放心上,会不会又在府里养着什么歌姬舞姬什么的,会不会游个湖又救起来一个这个楼那个院的花魁,亏得你还巴巴的记得人家是妹夫!”
静妃的脸色挣得绯红,嘴唇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惨白惨白的,嘴里呼出大团大团像云雾一样的白烟,而且一口气还说了这么多,晚萦倒疑心她会不会喘不上气来。
可她说完还不忘冷哼了一声,继续说:
“朝中如此众多的皇亲贵胄,竟然还抵不过一个外姓王爷不成?”
静妃说得飞快,像是响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在晚萦心里也噼里啪啦的响了好一阵,直到最后一句,“砰”的一声,像是冲烟火似的,一下在晚萦的脑子里炸开了。
慕云时明明也姓慕,为何静妃会说他是个外姓王爷?
晚萦从慈仁宫出来没多远,听见身后有人走得“库嗤库嗤”的,声音响得很急促,应该是有人走得有些快,晚萦回过后去,看见许倾城带着她的宫女泓蓝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嘴里“呼和呼和”的喘着气,泓蓝忙不迭的举着伞小跑着跟在她后面,慈仁宫里有一株高大的梅树从墙内探出了一截枝子来,花枝上积了一层雪,许倾城刚打那下边走过,那枝子就像活了似的抖了几下,那雪刷拉拉的往下掉,像是撒盐似的,噗噗的落下来,跌了许倾城满头满脸,她叫了一声,忙着扑抖着自己的衣服和落入衣襟的冰雪,泓蓝一时没跟上她,见雪落了她满身还掉进了衣服里,急忙收了伞上去给她抖衣服,许倾城没好气的推了她一把,泓蓝就皱着脸要哭未哭的立在一边儿。
许倾城见晚萦在前方停了下来,抖了几下就赶了上来,晚萦将手上的朱漆描金鸟纹手炉递给银月说:
“银月,手炉不暖了,你拿着它先回去,帮本宫换一下,本宫呆一会儿和许修仪一起回去就成。”
许倾城横了一眼,将冻得通红的手互相握在一起,藏进了红色的大氅里,对着泓蓝说:
“你也回去,本宫看着你就来气。”
泓蓝哭丧着脸微噘着嘴,鼻子通红通红的,看起来像是就要哭了,但始终也不敢争辩一句,擎着伞低声说了一句“是”就跟着银月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