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半月后,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些许,苏云九仍打着静养的旗号不见人,闲来无事便坐在窗边描摹那朵朵粉红。她二哥作画是一流的,从前她跟着学了不少。往常陪沈孤水看书时她偶尔会画几笔,沈孤水也指点过,故她画出来的东西倒也还能看。
沅芷喜欢坐在苏云九旁边绣花,在她画完一幅画时便起身替她将画拿去铺平晾干,还笑:“小姐画的画愈发生动了,我还得求您给我描花样才是。”
苏云九边洗笔边笑着应了,转眼看见窗外的桃枝在风中颤动,又突然问:“沈孤水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沅芷展开画纸的手一僵,“太子殿下他……”
“在陪池思弦吧。”苏云九轻声道。
沅芷有些紧张,“他们倒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您千万别动气。”
“我和他之间尚且不知真假,哪怕他们假戏真做,我也说不得什么。”苏云九看着那盆浑浊的水,“我就是忽然想起,我刚嫁过来的时候。”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王府里开着成片的桃花,与她的大红嫁衣相较,竟不知谁更艳些。沈孤水的眉眼间带着笑意,对她道出那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苏云九不由自主提了笔,在纸上写下“之子于归”四字。最后那一横顿了许久,墨水洇开,败去几分秀气,却怎么也写不出下文。
似乎后边那三种结果,她一个不占。
苏云九的目光落到桌角的那方砚台上,砚中漆黑的墨倒映着窗外轻颤的枝桠。她叹了口气,一声“罢了”,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沅芷,”苏云九唤道,“我们那天晚上说的话,可有人听见?”
沅芷在外边四下看了看,方答:“那时我还特意瞧过,屋外是有两三个宫女在打扫的,八成是借着机会偷听,冷杉说的话也早该传出去了。”
苏云九单手支颐,“那也该到时候了,怎么她还不动手……”
说着就听外边沅芷一声“公主”,苏云九望去,见沈玉漓推开门就扑过来抱着她,眼睛红红的,“我前几天随景逸哥哥去外面玩了一趟,你的事情我回来以后才听说,可母后怕我吵着你休息,一直不让我来看你……”
苏云九摸摸沈玉漓的脑袋,又听她问:“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苏云九笑着答。
“我哥哥真是快把我气死了,你都这样了,他还总和你吵架。我听人说他都没来看过你……”
“这事怨不得他。”苏云九不想提沈孤水,忙岔开话题,“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沈玉漓一跺脚,“我就是因为他的事情来的。”
“嗯?”苏云九不大明白。
沈玉漓真就像快被气死了,声音都大了不少,“嫂嫂,你把自己关在这栖云院里头,不管外面的事也就罢了,可竟然一点风声都没传进来吗?我哥哥要娶池思弦了!”
苏云九怔了怔,又只是笑道:“他要娶便娶吧,我管不着。”
“但你不知道北溟那边提的要求有多不要脸。他们说你一个皇帝的义女都能当太子妃,池思弦是北溟国君的亲妹妹,嫁过来自然是要与你平起平坐,花轿也须同你当初一般从正门进来。”沈玉漓越说越气,“这些人都怎么想的,难不成池思弦还能和你一起当西渊皇后?”
苏云九拿起一块核桃糕塞进沈玉漓嘴里,她的抱怨就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呜呜呜”。苏云九看着她费劲咽下核桃糕,又给她递上一杯甜茶,“行了,这些话你出了这个门可就别再同别人说了。”
“嫂嫂,我不明白,这你怎么还能忍?”沈玉漓一副替她操碎了心的样子,“池思弦那副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真就由她嫁过来以后天天惹咱们烦心吗?”
“我即便不能忍,又能如何?”苏云九反问,“你哥哥想怎么样都随他去,我已经是最说不上话的那一个了。”
“嫂嫂!”沈玉漓又快急哭了,“你别骗我了,你要真想插手你有的是法子。我就是不愿看到你们这样,可你们谁都不肯告诉我究竟怎么了。那这件事我不知道也罢,你只同我说,我哥哥如今到底被你放在一个什么位置?”
“你竟问了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苏云九轻笑。
沈玉漓被噎得不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便泄了气,“那……就算你不想管,也总得出去透透气吧?瞧你在这屋里都快闷得长霉了,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到时候怎么把池思弦比下去?”
“沅芷,送公主回去吧。”苏云九下了逐客令。
沈玉漓怎么也没料到苏云九会这样待她,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直到沅芷过来同她说:“公主,您明知道太子妃不愿提这些,您又何苦为难……”
“那当我没来过。”沈玉漓的脾气也上来了,“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说归说,沅芷也还是恭恭敬敬陪着沈玉漓出了门,苏云九则翻着工笔画册等她。才翻了没几页,就又听见沅芷的声音,“太子妃身体抱恙,不宜见人,姑娘请回吧。”
苏云九不用细想便知是哪位姑娘,随手折了那幅溪涧幽兰的一角留作记号,沅芷就急急推门进来,“太子妃,慕瑶姑娘求见。”
苏云九还未说话,许慕瑶就踏进门来,“太子妃成日闷在这屋子里头,和陪嫁丫鬟你看我我看你的,憋坏了可怎么好?”
苏云九将画册合上,抬眼看着她,“我说了不见人,你还擅闯进来做什么,不把自己当人了?”
许慕瑶这会儿倒不计较,笑吟吟行了个礼,道:“怕你觉着没意思,我就来陪你聊聊天。”说着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其实你也用不着同我摆架子。我进来又如何,以你现在的境地,还能有人替你拿了我不成?”
苏云九笑了笑,让沅芷退下,“说的是。那你想和我聊什么?”
“我想和你聊的,实在太多了。”许慕瑶似乎还认真想了一会儿,“不如就从去年夏天说起?”
“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在重华楼。”许慕瑶看着苏云九的眼睛,“我近来一直在想,若我早知道你会害了清寒,当时我便一定要把他支开,不会去救你。”
“救我?”苏云九不禁皱眉,“若不是你安排,我也不会多惹那次麻烦,你还当那是你的功劳?就算你不在,他也一样会救我。”
“那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救你?”不等苏云九回答,许慕瑶就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我应该说,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故意把你留在那里?”
“故意把我留在那里?”
“烟雨居的门牌,是清寒派人去换的,为的就是拿你来赌一把。那时候他对你可不讲情分,你一个南沧派来的人,还能盼你替他做什么?也就沈落荻没脑子,什么都想争,连你也不愿放过。于清寒而言,少了你,才是少了大把的麻烦。你固然争气,让那人露了把柄,但也不是凭区区一件小事就能把你洗清的。”
许慕瑶顿了顿,似在细看苏云九的神情,“你认为此事与我无关,可我一直在他身边,若我拖上那么一点时间,你即便能保命,这清白,却也不一定在了。”
“清寒早同我说过,是你出于妒忌要害我。”苏云九冷冷道,“怎么,你当日同他吵成那样,此时倒不敢认了?”
“重华楼是他的地方,若没他的默许,我怎么动得了这些手脚?”许慕瑶反问,“若他不哄哄你,你那三哥再在旁边煽风点火,还怎么得了。”
苏云九轻笑,“这么说来,我此刻能在这里坐着,还得感谢你了?”
“倒是不用急着谢我。”许慕瑶一副从容模样,“你一直以为清寒待你好是因为对你有情,可你仔细想想,果真如此吗?若他真把你当宝,为何会让你一再涉险?不过看上了你这双手才给你点甜头,你倒以为自己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了。”
“你偷了虎符以后,沈落荻为何能潜进穆亲王府谋害你?我苍月营的戒备森严,若清寒没有交代,沈落荻恐怕连王府的墙都摸不到。你这身本事是帮了清寒,但他怎能不怕你哪天转头去帮别人?这些问题,你可曾想过?”许慕瑶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苏云九,“而我那时候也是出于不忍,派人暗示沅芷你或许有危险。现在看来,对于你,我真是从不该有半分心软。”
苏云九知道,这种时候,许慕瑶为了让她不好受,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这番挑拨亦真亦假,不能全信。
但她捂着肚子的手仍微微发颤,头也低了下去,垂落的头发遮住半张脸,避开许慕瑶如蛇蝎般冰冷的视线。
许慕瑶将长指甲中藏着的药粉抖入一旁的药碗中,上扬的嘴角难掩快意,“清寒所处的是个什么位置,你根本没有真正明白。他肯待你好,愿意留住你,不过是因为你还有些用。如今你辜负了他,他自然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你住口。”苏云九低声道。
“你苏云九从前那副嚣张的模样去哪儿了,这就受不了了?”许慕瑶看苏云九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猎物。
苏云九的声音又弱了几分,“你同我说这些,到底是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许慕瑶饶有兴趣地问了一遍自己,“为了让你认清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为了替清寒做个了结。你这样的人留在他身边,始终是个祸害。”
许慕瑶将那碗药推到苏云九面前,“太子妃若身子不适便赶紧喝些,听冷杉说配这些安胎药费了好大的工夫。这孩子再保不住,您还拿什么来稳住自己的地位呢。”
苏云九似被她说得乱了心神,端起碗就给自己灌下几口。
许慕瑶脸上的笑意愈发藏不住,她抱了个靠枕,在边上耐心等着,直至苏云九重重倒在地上,她才慢悠悠起身,从容道:“还望太子妃,黄泉路上莫回首。若有来世,也不必再沾上情这一字。”
“你就不怕?”苏云九轻声问。
“我怕什么?你一个敌国奸细,到哪不是一死。更何况我还有我爹在,不像你,出了南沧就什么也不是。”许慕瑶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一声“对了”伴着笑说出,“如今恐怕在南沧那些人眼里,你也什么都不是了。”
许慕瑶转身离去,裙角轻飘飘扫过苏云九泛白的指尖。苏云九看着她的身影,缓缓合上双眼。失去知觉前,只依稀听见开门声和沅芷的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