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旨

  君项寒的步子迈得极快,所过之处阵阵生风,到得君初瑶房门前却蓦然停步,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耳边响起一炷香前,容泠在城郊军营所说。

  “是我没能拦住琳琅,让她将这事告诉了母后。母后起先是疑心的,可炀哥哥也认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偏偏烨哥哥又不在长宁,只好来寻君将军你。”

  “事关清誉,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会遭此冤屈却不为自己辩白,可初瑶姐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所以我担心……这可能是真的。”

  “但我想不明白,昨日炀哥哥命人喊我们去殿中,像是故意要让我们见着那一幕似的。他口中所说的‘两情相悦’也甚是奇怪,且不说初瑶姐姐心向着谁,炀哥哥一边说着自己喜欢她,一边却又任由琳琅指责她朝三暮四。若真喜欢,何以容忍至此?”

  “初瑶姐姐对君将军来说……是重要之人,还望君将军能查清楚这其中缘由。”

  “初瑶。”他在门上叩三下,见里头没有动静,只得推门进去,“初瑶,我进来了。”

  屋子里昏暗,沉沉的尽是死气,隐约可见银丝帐中有人抱膝蜷缩于床角,披散的长发遮了一半的身躯。他看一眼帐中人,心像被利器划过般刺痛一下,随即在床榻边蹲下来,“饿了吧?我让人给你热些饭菜来?”

  君初瑶似是没听见,低着头一动未动。他轻叹一声,刚要掀开帐帘,忽被她抬手止住,这一触感觉到她指尖冰凉,似是感了风寒。

  君项寒皱起眉,对门外道:“侍竹,去请大夫。”

  “不用。”她终于开口,语气很急,声音却低哑。

  “初瑶,你信我吗?”他隔着帐子望里面的人,“你若信我,便好好待自己,至于其他,都交给我去处理。”

  她听见这话似是一愣,随即笑了笑,缓缓侧过头来,双眼空洞失神,“我怎会不信哥哥,我只是……不信自己罢了。”

  雨后初晴,梁王宫西面湖中亭下,有人正自己同自己对弈,他手中棋子轻拈,似在斟酌下一步应落向何处。

  一侍卫模样的人疾步朝这边走来,在他身后抱拳道:“二殿下,如您所料,他正往长宁来,可要派人前去阻拦?”

  他眯了眯眼,手中棋子“啪嗒”一声落下,“不必,让他来。”

  “属下不甚明白。”

  他嗤笑一声,“你当真觉得那些废物拦得住他?况且,我意本不在君初瑶,不过是想试试,他肯为她做到什么地步罢了。”

  “殿下英明。只是……恕属下愚昧,您并未夺去那君家二小姐之贞,守宫砂一事迟早会被查明,到时若牵连到您,岂非对我们不利?”

  “恨她之人多极,还怕找不着一个背黑锅的?”他看一眼棋盘,拾起一颗落子放到眼下,“至于这软肋嘛,要用在最恰当的时机,以保……”他一用力,手中棋子霎时化为齑粉簌簌落下,“一击毙命。”

  “二小姐,二小姐!”约莫黄昏时分,侍竹匆匆跑进君初瑶房里,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奔到床边便急急道,“二小姐不好了,宫里来了人,说奉了王后懿旨要带您前去验贞,大夫人得知您与……您与二殿下之事,气极,正要往这边来,二公子拖着她给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这才赶来告诉您。”

  她微微一颤,“哥哥呢?”

  “去了宫里,约莫一炷香前走的,许是与传旨的公公刚巧错过。”

  她点点头,忽然翻身下床,面上神色如在梦中,手上动作却快极,披了衣服奔到后窗边一跃而出,惊得侍竹瞠目结舌,“二……二小姐您去哪里?您还烧着呢……”

  这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传来怒斥声:“初瑶呢?”

  侍竹慌里慌张转身,“回……回大夫人,奴婢……奴婢进来时便未见二小姐。”

  “什么?”她眉头一跳,“去府里别处找找,定要将这丫头给我找到了!”她稍一回身,对传旨的公公微微躬身道,“席公公,还需耽误您些时间。”

  “不碍,不碍,咱家等等便是。”

  “大夫人,府中都找遍了,未见二小姐。”

  “这……”席公公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这叫咱家回去后如何交待呀!”

  “席公公您也见着了,我们初瑶真不在府中,恐要令您空手而回了。不过,老身向王后保证,等这丫头一回来,便立马将她送进宫。”

  “那成,咱家这便回去复命。”

  君辰看一眼席公公离去的背影,转头道:“大娘,初瑶她不是这样的人。方才大哥走之前还同我打过招呼,让我千万顾好初瑶,想必大哥也知情此事,他既是这样说,其中必有蹊跷啊!”

  “娘知道。”她轻叹一声,“只是懿旨难违,若不能让那席公公亲眼见着初瑶不在府中,怕是难以平息此事。而今算是暂且将这事压下去了,只是……阿辰,你可知初瑶去了哪里?”

  他摇摇头,“兴许大哥知道。”

  “对,对,还得快些通知项寒。”

  这一夜,长宁将军府上下乱作了一团,原因是,君初瑶不见了。不是说好的“假”不见,而是……真不见了。

  “大哥,你方才不是说曾交待初瑶,万一宫中来人便让她去城外祈云寺避一避吗?为何不见她人?”

  君项寒脸色阴沉,沉默半晌后才道:“小厮说她根本没从后门走,祈云寺的住持也道未曾见过她。”

  “这……”君辰急得来回踱步,“都这么晚了,她能去哪啊?”

  夜风鼓荡,烛影轻摇,有一人坐在桌案边,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琴,屋外那一团乱子似与她丝毫无关。

  “砚蓝,你同娘说实话,那丫头和二殿下的事,是不是你……”

  “我说了,”她侧头,眼神利如刀刃,看得问话人也惊了惊,“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同项寒这么说自然是没错,可在娘这,你大可不必有所隐瞒,娘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帮我?”她轻轻抚着琴弦,“怎么帮?”

  三夫人眼神锃亮,似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说到底,这事你是受害人,你自然可以到梁王后那儿喊冤,指不定局势一转,这世子妃便是你了。”

  她似被碰着伤处般蹙了蹙眉,很快却又恢复了平静面色,朱唇轻扬,“何必如此折腾?若我所嫁之人成了世子……”她用力一拨,手中琴弦“铮”一声崩断,“不也一样?”

  翌日清晨,席公公再度光临将军府,此番携来的懿旨中下了死令,必要见君初瑶人,否则即以抗旨之名处置。将军府一干人齐齐跪在府门前,大夫人虽有心护着君初瑶,却也实在为难,忧心忡忡地看着一旁的君项寒。他双手高举过头,离懿旨仅三寸之遥时却忽然放下,抱拳一礼道:“臣,恕难从命。”

  席公公一双眼霍然睁大,握着懿旨的手颤得厉害:“君将军,您,您……您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臣知道。”

  这席公公是梁王后身边的“红人”,说话也算有些分量,行事自然不像一般的公公那般畏缩,听君项寒此言,眉毛一竖,怒极:“这王后的懿旨岂是你等可违的?”

  话音刚落,他手中懿旨忽被一颗细小的石子击翻在地,随后听一声刺耳的马嘶,这一声过后,马蹄重重落下,扬了他满头的灰,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蹄子,险些两眼一黑栽倒了去。

  众人也皆是一愣,抬眼看去,只见马上人披一身风尘,却仍难掩眉间英气,勒了马一笑,笑中却含杀意:“他不可,我呢?”

  这回席公公当真腿一软栽倒了,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世……世子,您……您怎会来?”

  容烨自然不会答,瞥一眼地上的懿旨道:“拿着这东西回去,告诉她,我梁国未来的世子妃还不容她一个半路上位的王后这般践踏。”

  他捡起懿旨连滚带爬地跑了。听说后来,这位席公公一连三月都不敢近容烨十丈之内,远远见着便逃,将军府也是万万不敢再入。

  当然,这是后话了。

  “她在哪?”容烨未下马,问伏在地上的人,语气听来有些恼怒。

  君辰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君项寒,抢着替他答了:“昨日酉时离府后便不知去向,大哥带人翻遍了整个长宁城,找了一夜仍未果。”

  “可有去霁山附近寻过?”

  这一句问出,君项寒蓦然抬头,眼中一丝惊异闪过,他此刻神色似已给出答案,容烨立刻调转马头,扬鞭朝城西而去。

  君辰望着不远处扬起的尘土愣了愣,喃喃道:“奇怪……”随后转头问君项寒,“大哥,初瑶当真可能在那儿吗?”

  君项寒面上神色莫辨,半晌后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原来所谓“转机”不过是怯弱者的错觉。

  十六年,她自始至终置他于心外,十六年,敌不过那人一朝攻城掠地,汹汹而来。

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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