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8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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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周远行,夏辛春这几天最不愿意想起的恐怕只有齐昀了。她几乎可以断定,伍杰凯就是齐昀口中失踪多年的双胞胎弟弟。
第一次在酒吧见到齐昀,她便从他微笑时的神态和脸颊上现出的酒窝中隐约看到了伍杰凯的影子,听到齐昀痛苦地谈到在旅行中失去弟弟,她在惊愕的同时,脑海中念头始终绕着伍杰凯打转,只是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巧合,直到那天晚上她去齐昀学校,才肯定,当年救下她并帮助她逃走的人竟然真的是他的弟弟。
她知道自己那天晚上一声招呼不打、突然跑开的行为在齐昀看来很不可思议,可她没法儿明确地跟他解释:“你的弟弟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根本不会成为杀人犯,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齐昀第二天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她头一晚的反常,只是苦笑:“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固执地找你,要求你听我的心事,我弟弟做的那些事确实很可怕很恶心,而我推他下山,更是可恶,你要是因此讨厌我,我不会有怨言,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事而心情不好。”
千言万语在心中翻腾,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他在她的沉默中挂断了电话,她只能对着手机轻轻说一声“对不起”。
国庆长假最后一天凌晨,夏辛春的手机突然响起,朦胧中拿起手机一看,又是齐昀打来的,她迟疑着接听,那头却传来他低低的哭声:“辛春,对不起,可是我现在真地很难过,我很自责,我伤害了齐阳,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了,现在你也不理我了,我错了......”
夏辛春心中一痛:“齐昀,你别这样,不是你的错,你不要......”
她的话还未说完,电话里就响起了嘟嘟的忙音。
她担心他会想不开,片刻不敢犹疑,马上回拨他的电话,但始终没有人接听,后来再打,只传来手机已关机的提示语。
她能理解齐昀目前的心境,在她面前,他展现的几乎永远都是活泼阳光的一面,只有在弟弟的事情上,他才会流露出超出他实际年龄才会有的阴郁神态,现在知道弟弟犯罪锒铛入狱,受到的心理打击必定是巨大的。
她不敢再多耽误,吃了早饭以后,早早拉着哥哥要回瀚宁市,郑辛远十分不解:“辛春,你有什么急事吗?”
她不好说实话,模棱两可地解释着:“我有一个朋友,出了点事情,我有点担心他,想早点回去看看。”
郑辛远见她眼神急切,心绪不宁,自然不再多问,跟外婆告别以后,就开车带她往瀚宁市赶。
路程过了一半,母亲夏兰打来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瀚宁市,知道他们已经出发,便叮嘱他带妹妹回家吃午饭,他看一眼从上车开始就茫然对着车窗外沉默不语的妹妹,忍住涌到嘴边的叹息:“妈,我们回瀚宁市,要先去见一个朋友,中午可能来不及回去了,我晚上带她回家吃饭。”
车子驶进瀚宁市,已经接近中午了,郑辛远刚想开口问妹妹要不要先去吃饭,母亲的电话再次打来了。
“辛远,你快带辛春回家。”声音听上去颇为焦急。
他忙问:“怎么了?”
“有两个自称是警察的人找上门,说是要找辛春了解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快带你妹妹回来。”
他错愕不已转头看向右侧,夏辛春回头,视线刚好跟他撞在一起。
“辛春,妈妈说家里来了两个警察,说是要找你,”他小心翼翼,轻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本以为她会大吃一惊,可她只微微愣了一秒,随即身体往后一靠,语气波澜不惊地说:“那我们回家吧。”
她越是若无其事,他越是心惊肉跳,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警察怎么会突然来找妹妹,想来想去,猜测应该是跟她三年前的失踪有关系。
到了家门口,是母亲夏兰来开的门,见到他们兄妹,蓦地长吁一口气。
夏辛春先进门,一眼看到沙发上坐着两个陌生男人,其中一个人年纪差不多在三十岁左右,皮肤白净,留着简洁利落的平头,另一个人看上去已近中年,肤色黝黑,表情严峻。两人穿着款式不同但同样朴素的灰衣黑裤,更显得气氛严肃。而父亲郑海成背对着她的方向坐着,腰背挺得笔直,身体线条绷得紧紧的,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抿了抿嘴,朝他们走过去:“你们好,我是夏辛春。”
中年男人起身,出示警官证给她看:“我是W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警察刘仁,”他指一下后起身的同伴,“这位是小杨,同样是刑警队的。”
小杨的手伸进上衣胸前的内衬口袋,夏辛春出声拦住他的动作:“不必拿给我看了,我相信你们是警察。”
刘仁和小杨对望一眼,又齐齐看向她。小杨拿出笔记本,刘仁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你希望单独跟我们谈吗?”
夏辛春扫视整个客厅。父亲面无表情盯着茶几发呆,母亲坐在他旁边的扶手上,眼里写满了焦急困惑,哥哥则站在父母身后,一手搭在母亲肩上,用担心但不失柔和的目光看着她。
她轻轻摇头:“就在这里吧。”
刘仁点头,从随身带来的文件袋里拿出一份简历递给她:“这份简历上的人是你吧?”
“是的。”
他收回简历,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了解更多W市那件人体器官非法贩卖案的细节信息,目前案犯已经自首……”
“我知道,”夏辛春声音镇静地打断他,“他不仅自首了,还提供了涉案人员的信息,除此之外,他还杀了其他同伙,被判了无期徒刑。”
不大的客厅里响起一道倒吸冷气的声音,夏辛春循着声音看过去,母亲夏兰正双手捂着嘴巴,满脸的不相信和震惊。
刘仁没有反驳:“新闻报道的很详细,的确,这件案子基本算告破了,但是有一个疑点一直没有解决。案犯当时提供给警方的同伙信息,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六个人,但是据相关受害人的说法,案犯一行人当中好像还有一个女人。”
夏辛春闭了闭眼睛,没有出声,刘仁忽然盯住她,眼神变得十分犀利:“奇怪的是,我们当时在现场没有找到一丁点这个女人的信息。齐阳,或者说伍杰凯,他提供的案件信息非常详细,但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有女人参与贩卖过人体器官,我们当时也没查到有这么一个女人的存在。我们审问他,他也坚决否认。”
“你们想知道我是不是那个女人,对吗?”
安静坐在一边的小杨一直默默在笔记本上记着谈话内容,此时听到她的话,不由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笑了:“我想,应该是有人在网上看到了我找工作投的这份简历,或者刚好是曾经跟我碰过面的受害者看到了,发现照片上的女人眼熟,这才给你们提供了线索。”
刘仁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有条不紊地叙述,心里虽然意外,脸上仍然维持着不动声色:“这么说,你确实就是这个女人?”
“不是!”夏兰尖声替女儿回答,她冲到夏辛春身边,抱紧她,对刘仁不客气地说,“我女儿不会犯罪,她不会做坏事,你自己也说了,那个罪犯否认了有女人,你们不能凭几个受害者的一面之词就诬赖我女儿。”
刘仁也不恼怒:“我没有说你女儿犯罪,我只是需要了解清楚这个案件的所有细节,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她还是无罪的。”
“什么叫目前来说,我女儿本来就没罪。”
郑辛远也说:“刘警官,我相信我妹妹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哪个环节弄错了,或者别人认错了人,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相关的人在长相上有相似之处。”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来之前,已经了解过,你妹妹三年前在W市失踪,你们报了案,但是警察找了很久,一直没能找到她,这件案子便搁置在那里,不了了之,到现在还是一桩悬案。”
他客观地陈述事实,但是字字句句都暗示夏辛春有很大的可能跟器官贩卖案有关联。
郑辛远抱歉地说:“这件事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到,我们会尽快撤销当时的报案。”
夏辛春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没任何情绪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她看一眼自从她进门就保持同一个坐姿不动的父亲,发现他面色灰暗,双手手背上有青筋突起,显然快要暴怒了。
她安抚母亲跟哥哥:“我没事,刘警官只是了解情况,这是他们的责任。我向你们保证,我没有杀过人伤过人,也没有贩卖别人的身体器官。”
她再次把视线投向警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们了解的情况没有错,对,我三年前在W市失踪,但我不是自己故意玩消失,我是被骗落入人贩子手里,然后被卖出去,最后落入伍杰凯他们一伙人手里。他们的本意原本是想取出我的身体器官拿出去卖以牟取暴力,但是也许是天意吧,我这样毫无特点毫无姿色的女孩子会被他们的大哥看上,就这样,我侥幸活下来了,留在他们当中,成了别人眼中‘大哥身边的女人’,可我不敢去告发,也逃不掉,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动了歪心思,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我。”
刘仁蹙眉审视着她,似乎在揣测她这番话的可信度,她不急不缓地继续说:“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你们大概不会相信,但是我除了被迫留下目睹过一些罪恶、被威胁不敢揭发他们的罪行以外,一点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做过,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情况,从法律的角度来说,算不算犯罪,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逮捕我,我没有异议。”
夏兰拥住女儿肩膀的手越来越用力,郑辛远的表情也越发沉闷。夏辛春看了看母亲眼中积蓄的泪水,用微笑告诉她自己没事,然后她转头面对刘仁。
刘仁眼神没有变化:“夏小姐,你说你当年被骗,能说说是怎么被骗的吗?”
纵使夏辛春努力保持着平静,此刻想起王乐和姑妈之前放在自己面前的两万块钱,也不免出现情绪波动,一丝憎恨从她的眼睛深处闪过,她竭力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惹出更多事端。刘仁当然不会错过她的这一点儿异样,追问:“我知道这是一个痛苦的经历,但是为了案子,我们必须了解所有相关细节。”
“我明白,”夏辛春扯了扯嘴角,“那天晚上我在旅店觉得无聊,就出去找吃的,在外面到处闲逛,那个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路比较复杂,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后就随便找了个人问路,那个人很热情地说要送我回旅店,结果……”
她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那天是晚上,那个人的相貌,怎么说呢?看上去还是很善良的,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失去知觉,我中途醒过一小会儿,才知道我很快就会被卖掉,最后我被卖到那伙人手里……他们拿走了我一颗肾。”
夏兰一下哭出声来,抓着女儿的手直摇晃:“辛春,让妈妈看看,让妈妈看看。”
夏辛春迟疑了两秒,还是在众目睽睽下掀起衣服,露出腰腹,长长的粗糙的疤痕覆盖住她细腻洁白的皮肤,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夏兰眼泪留地更凶,伸出手指想去触碰女儿的身体,手指颤抖着却又不敢。夏辛春迅速整理好衣服,抬起手抹去母亲的泪水:“妈,我没事,这些都过去了,只是一个肾,不会对我的生活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夏兰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着手掌上的另一条疤痕:“那这个呢?是不是也是他们弄伤的?”
“不是的,妈妈,这是不小心被碎玻璃划伤的。”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站在一边的郑辛远内心受到的冲击也不小,妹妹口中的故事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他不敢相信她会经历这么多苦难,可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不得不相信。
“刘警官,你也看到了,我妹妹也是受害人,没有涉案。”
“我们只是过来了解情况,不会逮捕她,你们不用太激动。”
夏兰护女心切,急急问道:“你们不是说有人说我女儿犯罪吗?”
“没有,阿姨,提供线索的人只是说您女儿曾在那一伙人中出现过,并不确定她具体有没有参与贩卖器官的任何一个环节,”小杨估计被夏辛春身上的伤疤震撼到了,起了怜悯心,抢在刘仁之前回答,“目前没有证据证明她涉案,而且她又是受害人,她不会有事的......”
剩下的话被刘仁用警告的眼神瞪回去了,小杨闭上嘴巴,低下头去,翻开笔记本,继续做着记录。
静默许久的郑海成忽然开口,目不转睛注视着女儿:“辛春,你必须告诉刘警官所有事实,不能有丝毫欺骗和隐瞒。”
夏辛春一愣,点了点头:“爸爸,事实上,他们每次交易的时候,都不会让我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口中的手术室在哪儿,但是从来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因为......”她的声音低下去:“我也曾经在那儿待过,那样的痛苦我不想再回想。”
郑海成没再说别的,移开了视线,但她知道,父亲是信任自己的,这一点足够她坚持下去了。
“你最后是怎么逃走的?具体在哪一天?”刘仁冷不丁问她。
“去年的3月21号,那天晚上,”伍杰凯的脸不期然从她眼前闪过,她忆起那晚,依然觉得犹如置身噩梦之中,不能相信,“那天晚上,他们的大哥想□□我,伍杰凯路过,打晕了他,我才有机会逃走。”
室内陷入让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夏辛春咬了咬嘴唇:“我想,伍杰凯应该不只打晕了他,那个人应该当场就死了,不过我不敢确定,我当时满脑子想的只有逃离,逃到一个再也没有人找到我的地方。”
说了这么多,她终究还是流露出了脆弱,弯下腰,将脸埋入双臂之中。刘仁似乎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颓然姿势弄得于心不忍了,没再多问她其他问题,临走时从小杨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上手机号码递给她:“过段时间,我们会通知你去W市做笔录,希望你也能像今天一样配合。这上面有我的号码,你要是想起别的跟案件相关的事情,随时可以联系我。”
他们告辞离开以后,夏辛春呆呆坐在原处,郑海成叹口气,打破了沉默:“都饿了吧,我去做饭。”
夏兰已经止住哭泣,不停抚摸女儿的头发:“你怎么这么傻,受了那么多罪,愣是一句不提,要不是警察找上门......”
才说了两句话,她的声音又哽咽了,郑辛远柔声劝道:“妈妈,辛春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结果,警察也说了,案子跟辛春无关,您不要再多想了。”
夏辛春揉几下僵硬的脸颊,笑着插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妈妈,哥,你们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如今一切都向警察坦白了,我就不用耿耿于怀以至于整天提心吊胆了,或许这才是从中解脱出来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