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弄不明白。

  我真弄不明白何以英景轩与穆临简,都要执着于“万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这桩事。

  诚然这桩事,是我先提出来,但我目只是为了试探英景轩是否是我当年情之所钟。可他们俩在这两个字眼上较真儿,就忒俗气了些。

  我咳了两声,语重心长地与穆临简道:“其实,梦里那个人是谁,并非重要……”

  话未完,穆临简便扣指在我脑门上一敲,淡淡道:“老实点,问什么答什么,别变着法地与我绕弯子。”

  我一愣:“你也忒凶狠了些。”

  他平静看我一眼,并不答话。

  我揉了揉并没被敲疼脑门,做出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将他望着,问:“那我老实回答完了,再跟你绕两个弯子,成不?”

  穆临简勾唇一笑,目色如炬地打量我:“将你心底小九九收起来。”

  我并起三根指头起誓:“最后两个弯子,并非是一些不上道小九九,而是我多年做梦后,累积感悟。我觉得,既然你问了梦里那个人是谁,我有必要将前因后果,尤其是自己感想都跟你交代一下。”说着,我又凑近作谄媚状,“你看吧,其实我也是为了避免我们之间产生什么误会。”

  穆临简沉吟了片刻,道:“你说。”

  我在心底将从前梦又回顾了一下,将那些上道小九九又琢磨了一阵,小心翼翼道:“是,我这些年来梦见,一直是同一个人,即那个跟我说要以一生情醉赔我万世流芳茶人。”

  穆临简一怔,慢慢转过头来又将我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问了句:“真?”

  我艰难地点了下头,继而更加小心道:“刚才你在亭外也听到了,跟我说这句话人,便是、便是……英景轩。”

  此言一出,穆临简又愣了一下。

  他一双眸子含忧带笑地在看我一阵,片刻后,却伸出手来,可劲儿地揉我发,一边柔声道:“你觉得那人是他?”

  我暗地抽了口气。

  他这副喜怒无常,刚柔并济形容,真真令我惊慌。

  我任由他摆弄着我头发,琢磨着或许这个动作,能令他稍稍宣泄心中怒火。

  不想穆临简再揉两下,便停了手,又问:“所以这些年,你梦里人,便你心里一直想着念着那个人。”

  我从不知穆临简有着这样刨根问底儿心性。我想,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证追问,是为了累积心底怒火,待会儿好一并爆发了收拾我。

  当下光景,不禁令我回想起当初在柳遇坟前,我提及英景轩与我过往时,穆临简震怒。

  想到这个,我更加惊惶,继而警备地瞅他两眼,暗地挪远了些坐着。

  拢了拢衣襟后,我低声道:“是、是他……”

  不想穆临简看了我这副模样,竟兀自失笑,一伸手便将我拉入怀中。

  他闷闷地笑问:“你在怕什么?”

  我被他揽在胸口,听见他心突突地跳着,跳得极快,可他脸上又分明是一副温柔略带喜悦表情。

  常言道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我觉摸着此刻穆临简也是遵循了这个规律,是为大怒无形。

  他这表面欢喜,内心却愤怒得汹涌澎湃状况,俨然是走火入魔之兆。

  我很是心忧地从他怀里抬起头,问道:“你被我气疯了?”

  他果然是被我气疯了,因他并未答我话,只搂紧了我,深深看我一眼后,又去看漫天月色,悠然道:“傻丫头,我可能、还得上一次战场。”

  我心中一沉。穆临简自始至终,只唤过一个人“傻丫头”,那个人是柳遇。

  我想他大抵是动怒非常,所以又将这个陈年称呼唤了出来。

  我叹了口气,逝者为大,他到底是牵挂柳遇。

  “我本想早早辞官,皇位争乏了,永京城除了你,也没什么好留恋。可我当年毕竟犯了错,如今有机会弥补,我想还是尽力而为好。”

  他方才那句“傻丫头”令我心底有点儿发紧。不过今夜,毕竟是我提及英景轩在先,所以我也并未与他多作计较,而是伸出手在他胸前拍了拍,道:“你有这个念头是极好。须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改,便善莫大焉了哈。”

  穆临简轻笑了一声,将我松开又摸了摸我脸,温言道:“反正这会儿无事,你将你这些年做得梦,说几个给我听听。”

  我一呆,心底涌上无限悲情。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起来,穆临简非但没从方才震怒中缓过来,反而愈陷愈深,要追究我与英景轩过往。

  幸而我此前已然十分英明地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我郑重道:“跟你说也可以。但有两点,你需得记住。其一,我若将以前做得梦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生我气。”

  穆临简笑道:“我不生气。”

  我道:“一定不生气?”

  他又笑:“一定。”

  我点了点头,又说第二点:“其二,我刚刚也说了,为了避免我二人之间产生什么误会,我需得先将我这些年,对于这些乱七八糟梦感想,跟你交代一下。”

  穆临简眼含笑意地看着我:“你说。”

  我在说之前,又甚友好甚贤惠地为他整了整衣襟,这才道:“其实吧,我觉着那个‘万世流芳茶’跟‘一生情醉酒’事儿,忒庸俗了。”

  穆临简一僵,问:“为何?”

  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我觉着吧,好好儿茶酒,起个什么名儿不好,偏偏要麻酥酥地叫做‘一生情醉’、‘万世流芳’。啧啧,这名字起得,我做梦都能被矫情出一身鸡皮疙瘩。”

  说到这里,我停顿下来,窥看穆临简反应。

  呃,他……似有些反应不能?

  嗯,我估摸着他是没能想到,我竟对于我与英景轩一段往事唾弃至斯。

  好半晌,穆临简又讷然道:“可……一生情醉一语双关,含着别意思,其实他是想对你说他想一辈子都和你……”

  我严肃地打断他:“尤其是一生情醉这四个字。”

  穆临简一愣:“嗯?”

  我道:“我以为,酒水乃是至上之物。我听过许多酒名,譬如女儿红,又譬如桂花酿,这些名字都起得大俗大雅,是以光是喊着酒名儿,便觉身心畅快。可一壶酒,若要叫做一生情醉,那便犹如……”我凑近嘿嘿一笑,“犹如曰夫子读艳词,令人从头麻到脚。”

  这番话毕,我又去观察穆临简反应。

  我想我这厢将英景轩起得酒名儿蔑视到这种地步,想必他心底定然十分喜悦。

  未料穆临简却将这份喜悦藏得颇深,我瞧了半晌,愣是一点没瞧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这样啊……”

  他这副平静高深神色,令我十分钦佩。我一向很佩服情绪不外露人,因这样人通常都十分可靠。

  我凑近道:“真是这样。你知道什么玩意儿才起‘一生情醉’这种名儿么?”

  穆临简又看了我一眼,并不言语。

  我很是振奋,看到他并不喜形于色,连对他喜欢都多了几分。

  我笑了,“烟柳子巷有个青楼挺大,你晓得吧,那青楼就唤作‘一醉红尘’哈哈。”

  穆临简眼底情愫被月色照得虚虚实实。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地一笑,冷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一生情醉万世流芳,意味悠远有味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人跟你雅致地告一回白?”

  呃,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人跟我雅致地告白了。虽然这种馊点子确很有我风格,但我若想出这种点子,那绝对是因为我一时寂寞空虚,想看人笑话。

  我又小心试问:“那个,雅致告白,是英景轩跟你说吧?”

  穆临简不语。

  我见他这副模样,又琢磨了一下他方才冰冷语调,终于恍然大悟。

  他、他这是……原来他还略微地醋着啊。

  为了浇熄他最后这一点醋意,我即刻表明决心。

  我说:“你放心。我这个人比较实在,喜欢就是喜欢,在一起就是在一起。若是从前有一个人,这么矫情这么拐弯抹角地跟我告白,我这一辈子就是嫁给一只耗子,也绝不嫁给他!”

  语毕,我正要作出一副坚定表情,然而穆临简却在此刻拂袖而起。

  他再淡淡地看我一眼,冷声道:“去睡吧。”

  我呆了呆,问:“什么?”

  他一副面无表情形容,却似……真不大开心。

  穆临简也未多理会我,理了理衣襟,径直下了台阶往自己屋走去。

  我呆在原地挠了挠头,愣神地瞧着他背影,有点搞不清这状况。

  不想穆临简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我真弄不明白你这个女人,说雅致是你,说俗气也是你,说嫁是你,说不嫁还是你。”

  言讫,他再拂袖一次,便往屋里去了。

  我又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这才领悟到方才穆临简反应,竟是因为……竟是因为他在为英景轩而不值?!

  我叹了口气,在夜风中瑟瑟地拢了拢衣襟,回屋睡觉去。

  在床板上翻两下身,脑子里全是穆临简方才复杂神色。

  我想,我也真弄不明白他这个男人,吃醋是他,讲兄弟义气也是他,说不生气是他,结果最后勃然大怒还是他。

  什么玩意儿嘛。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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