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为敌
嘉帝的眼中,混合着成人的恼怒与孩童的天真,“其实我真不愿意你去燮国。”
他咬咬牙,逞强道:“今后,我们也许会是敌人。”
他这一句短而清晰,幽黑眸光看入疏真眼中,两人都是身上一震。
嘉帝觉得心头一痛,仿佛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长姐,眼前这风华无双的女子,要嫁给自己最大的世仇了。
无关燮国为人如何,只要燮国强大一天,朝廷便与它隐约敌对。
“是啊,我们也许是敌人……”
疏真咀嚼着这一句,面上黯云一闪而过,却很快恢复了笑容,那笑容映入嘉帝眼中,却是无比刺眼。
他再也忍耐不住,从御座上一跃而下,竟然不管不顾的,拦腰抱住了疏真,如同童年时候,多少次这般撒娇亲昵——
“姐姐,你这般笑容……是这么的在意他?!”
尚未变声的童音清脆,却含着痛楚、嫉妒与埋怨。
疏真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意外的清晰回响在整个殿中,“陛下,我笑是因为我心中欢喜。”
果然是因为那个男人!
嘉帝气红了眼,消瘦的双颊因怒气而鼓起,略微有些圆嘟嘟的,疏真垂眸看着,忍住自己想下手轻捏的想法,含笑道:“我欢喜,是因为陛下虽然对我有故人之情,却丝毫不曾忘记朝局——这才是明君所该为。”
“燮国,永远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即使是你我,亦然。”
一点一滴的静谧,在殿中延伸,龙涎香的凝味,在这一刻似乎停住了。
“我知道的,姐姐。”
嘉帝的声音,由迷蒙转为坚定,“从今以后,朕不会因为姐姐你而留手。”
疏真点头,笑容却更加畅快了,“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嘉帝有这个认知,实在是让她欣慰——公是公,私是私,燮王是朝廷最要防范的诸侯,这一点,身为天子必须有清醒的意识。
嘉帝从身上取下一枚玉佩,递于疏真,“这个……”
他忸怩着,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这个不是送给你的,而是给你女儿的。”
他紧紧盯着疏真,眼中的复杂情感,好似不属于十岁少年,“既然娶不到姐姐,那我便要迎娶你的女儿为后。”
疏真险些被气流呛到,懵懂间,竟已傻傻的接过了玉佩。
嘉帝的笑容,伤感而狡黠,让疏真心中一震,不禁有点心虚——
虽然不知会生男生女,但是这样就把女儿卖了,要如何向朱闻交代?
把这点烦恼按下,她诚心诚意的跪下,行三拜大礼。
御座高高在上,珠帘后方却空无一人。
疏真在进殿前,听到宫人细语,道是奉万岁旨意,撤去珠帘后的玉座。
临别前,她从胸前取下香绯木扣坠,打开之后,取出了那枚流光异彩的玉印。
“此物,还是该归还朝廷。”
嘉帝接过玉印,面上露出一丝冷意微笑,他缓缓放手,玉印跌落地上,顿时化为碎片。
“已经不需要了……”
“朕昨日下诏,从此停用长公主宝印,金笺。”
这即是说,从此之后,昭宁再不能以长公主身份问政了。
这……会不会惹人非议?
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嘉帝眨着眼,淡淡道:“清远郡王也附议。”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清远郡王对皇室恩同再造,由他出面附议,波澜也会小些。
疏真凝视着眼前的俊秀少年,几多感伤,几多留恋,最终,还是转身而去。
第248章 石家
一路到了金水桥,来时的桐木车驾已经等候多时了,翠璎宝盖一如从前,从人如云,都在翘首望她。
上车的一刹那,好似有人站在承天门的城楼上看她。
那样的目光……
她知道是谁,却没有再回头,只是静静的停在原地。
风吹不动宝冠重衣,璎珞垂下,遮住她眉眼间的些微波澜,转眼,却是了无痕迹。
身后是巍峨的城楼,面前,却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天地。
风声在耳边作响,恍惚间,一幕幕过往从眼前滑过。
那五色眩迷的彩,是灞河两岸的放灯夜华,他们执手含笑于万千庶民中间,好似一对普通的少年男女。
那热气氤氲的暖,是两人于倾盆如注的雨夜,相倚相偎于荒野小栈中,你一口我一口吃水玉豆腐时的含笑热融。
那雪色漫天的白,是宫苑回廊中,两人执剑相对,错手而过时,那决绝的最后光景。
那漫天席卷的红,是可霓临死前受尽屈辱的写照,也是她,了无生趣的最后一击。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风起,城楼砖檐下的铜铃一片作响,惊飞了无数雀鸟。
疏真稳稳的站着,眼底的恍惚,在这一刻,灰飞湮灭。
她抬起头,身后从人隐约小声问道:“世子妃殿下……?”
她微微一笑,声音仍是从前一般含笑无波,“无事,我们走吧。”
一众送行礼仪后,车驾辘辘而行,走向该去之地。
……
一路远归。
疏真坐在车驾之中,手中却拈起一封书信,风从缎帘边缝脉脉而入,吹地眼前十盏明灯飘摇不定,却丝毫不会熄灭。
虽不是传说中鲛人油膏所制的长明之灯,却也是猎取北域异兽的尾油而成,除非覆地,一般很少被风吹灭。
她看着手中信笺——只是一般的大众信纸,上面墨笔淋漓,写着寥寥几句。
是叶秋的留书,他简单讲了杀石秀的原委和过程,便说自己要出海去东方岛上寻宝了。
此人之狂放不羁,可见一斑。
疏真握住信笺,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那短短几年中,那愤世嫉俗的偏激少年,突然心中涌起淡淡自责,如果当初,能多和他说些话,多问他几句,是否,他就能道出心中那永不止血的块垒?
她叹了口气,小心将信折起,放入宝格之中。
让他去散散心也好,他总有回来的一天。
她正想着,却只觉得车驾猛然颠簸,不重不轻,却好似有咯噔一声钝裂声。
是车辙断了。
她立刻敏感的觉察到了,并不揭帘,只是缓声问道:“发生何事?”
“殿下,前面有人拦路。”
随车军尉的声音传来,虽然沉稳,却仍略带沉重意味。
“嗯?!”
疏真双眉略挑,以车中长拂略挑起半边宝帘,只见——
初春的寒峭霜夜之中,有一彪人马拦住大道,昏暗处仍见松明点点。
对方只是围着,却是丝毫不见出声,仿佛刻意制造压迫之感。
夜色如瞑,仿佛一切都被遮于黑暗之中,又似巨兽的爪牙露出一丝腥红。
疏真双目一凝,扬声道:“石家数百年门阀世家,这般无礼却是为何?”
私兵们仍不回答,远处仿佛仍有人不断聚集。
疏真感觉到车外众从人的呼吸有些沉重了——人手方面,对方已经超过些许,如今仍在不断增加之中,众人大概压力倍增了。
她不动声色,继续道:“石家与我燮国本就两不相干,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石家军中仍无声息,半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尖声冷笑道:“你怕了吗?!”
这声音虽然竭力变粗,却仍不失尖利刻薄,带着熟悉到骨子里的意味,疏真双眉一轩,不意外的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昭宁公主,你不好好的闭门思过,到此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