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6
必须离开了!虽然早就猜到罗定海会假藉名义将她调离福家村,可当猜测落实为白纸黑字,她仍然一片晕眩。
她看着管时锋,他一脸莫测高深,彷佛在等,等她说出什么。
她痛恨在他面前,感觉到如此窘迫;痛恨在他面前,必须承认自己不是自由身;痛恨不能随心所欲跟他在一起,必须与他分开。他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为她解围?
她困难的开口,「我想……就是这样了。」
「留下来。」她一开口,他马上说,「我们可以面对。」
「我不想走,但我必须走。我签过合约。」
「我可以帮你。」他主动说,甚至不要她开口要求,「我愿意帮你。」
她叹了口气,「你也是受雇于人。」
管时锋嘴角抽搐。受雇于人怎么了?他还是个能顶天立地的人!「我可以付赔偿金,只要告诉我数字。」
「这是我的人生代价,不能推给你。」
「多少?」他固执的问。
她摇头。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交给我。」他说。
怎么可能是小事?这些年来,她遇到的问题,追根究底,都跟钱有关。
如果不是父母都走了,生活费与学费没有着落,何须依附冯阿姨与基金会?若当初不去依附,何来如今被调来调去,任人耍着好玩?
钱虽不是万能,没有却是万万不能。
管时锋保证,「不管是多少,我都不介意。」
江心瑀像被火烧到似的惊跳了一下。
「所以,是多少?」管时锋步步进逼,「给我数字,我马上处理,问题马上消失,我们的生活就跟以前一样。」
怎么会一样?江心瑀骇然的瞪着他,那双坚定如盘石的眼眸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跟她谈交易,她知道他一心让她脱困,这让她心里又苦又甜。
她抬起脸,痛苦的说,「我也希望我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也希望我能把赔偿金赖给你,从此不去想,我也希望我可以坐下来哭泣,等你把我救出来。」
「你不必哭。」看出她神色有抹决绝,管时锋软下语气,「但你的确可以坐下来,安心倚靠我。」
「我……做不到。」她曝嚅。
他就怕这个答案。「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变成那个人。」
「哪个人?」
江心瑀吸了 一口气,才说:「最初让我受惠,最后却是我必须听令行事的人。」
***
他马的!
如果他有超能力,现在就去砸毁后面一整片山。
管时锋怒吼,「我帮你不是为了支配你,我跟别人不一样!」
「我知道。」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问题?」
「我还是会怕。这跟我以前陷入的模式太像太像了,基金会那档事,要花十年才能偿还,要是那个让我负欠的角色换成是你,我怕我……」
不等她说完,管时锋大步跨过来,扣住她的臂膀,「心瑀,你爱我吗?」
她愕了愕,「我看不出这跟爱不爱有什么相关。」
「如果你爱我,就算之后要陪我一辈子,也不是苦差事。」
她下意识辩解,「『必须』跟『甘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那一瞬间,管时锋有严重受伤的感觉,但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他可以暂时忽略。「好吧,我绝不强求你任何事,你想走想留,想怎么办,都随你。」
「那你又何必如此帮我?」
「因为我爱你!」他的吼声差点掀翻屋顶。「女人,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多心,闭上嘴让我帮你就好?」
她颤巍巍的,因为他的告白而受震动,「但我舍不得你为我付出那么多。」
「我愿意,而且我付得起。」
「可我不一定受得起!」她脱口喊出,完全拦不住。
管时锋瞪着她,双眼就要喷火。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会这么回答,就代表她胆怯了。
当爱没有附带任何损益,她乐于给予,欣然接受,他们爱得很投入也很彻底。
可两个人在一起,要朝朝暮暮、要永久,爱情就不再那么纯粹,免不了有其它方面的施与受,牵涉到这些,她就不敢再爱了。
因为她怕,怕落于他之下,怕两人之间变成主从关系。
其实不会的,他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可她坚信不移,因为过往生命中,没有人真正对她无所求,到头来,曾经给过她的恩惠,都被要求要有回报,尽管是要她乖乖听从,但那仍是一种回报。
他可以为她打垮一百个罗定海,可这个心魔,他杀不了,她得自己来。
管时锋烦躁的耙梳过头发,「我对你是有诚意的,你考虑考虑。」
江心瑀没说话,只是伤心的看着他。
管时锋将她抓过来,狠狠吻住。「不要只是考虑一下下,我是认真的,让我帮你。」
***
离开管时锋的办公室后,江心瑀机械化的回医生住所,打包行囊。
新的驻诊医师来了,旧的驻诊医师要离开,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福家村跟整个工班。
几个村民在胖婶食堂遇到脸色阴沉的管时锋,忙围过来关切。
「工头,听说江医师要离开了?」
「怎么这么突然?」
「江医师好不容易跟我们混熟了,又把她调走,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来接任的是男医师,可我现在看江医师比较顺眼啊。」
「我们会不会又不能学算数了?」小薇问。
还是胖婶出面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工头,你怎么不把她留下来?」
「她不愿意。」管时锋一脸郁闷。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你要不要她,要的话,死死抱住不松手,她哪都去不了。」胖婶说,「女人很好哄,别放手就是了。」
这个道理,他也晓得。「问题是这个特别不一样。」
他看得很清楚,心瑀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心声。
因为真实,不是作伪,没有虚假,所以无法轻易破解得了。不管怎么说,她就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尽管她爱他,相信他,也爱他们之间的一切,但在一起近三个月的感情,依然无法消弭过去生活送给她的创伤。
她所害怕的事,不是他用几句口头上的「交给我」、「我罩你」、「你信我」就能摆平得了,这仅仅三天时间,他也无法具体证明自己能无私无求到什么程度。
再者,如果她的意志那么容易被动摇,当初也就不会搞到被发派到福家村的地步,她早就被罗定海诱惑了。金钱、权势、压力,那人全使上了,软硬兼施,还是没让她低头过不是?
他希望她改变心意,留下不走,可如果她执意要走呢?他能怎么办?
郁闷间,魏哲辛抱着计算机,走入他的视线。
***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三天内,管时锋没放弃过说项--
「如果你那么介意钱的事,就当我无息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随便你。」
「给我当初的合约,我认识律师,可以为你找出漏洞。」
「至少先对这道不理性的调令提出抗议,不要只是乖乖遵从。」
「不要为了保全你的尊严,擅自决定怎么做,让我们一起面对。」
「我想跟你一起度过人生,让我先陪你解决这个困难。」
他时而乖戾,时而温柔,有时暴躁得像头被惹恼的熊,有时又柔软得像要讨人怜的羊。
江心瑀不是没有心软过,可是,她说什么都不忍心把自己的重担加在他身上。
这三个月,爱得非常幸福,没必要破坏,就让它封冻在时空之中。
她不是不爱阿锋,也不是不相信他那句夹带怒气的爱的告白,只是她在想,不是每段爱情都值得倾力去求天长地久。
有的恋人,注定只是彼此的过客,就如他们。
阿锋不喜欢受到拘束,他的人生经验教会他活在当下,但她的不自由,会让他无法如愿。不管是拿出赔偿金,或用其它方式解决,都会让他大失血,就算他不心疼钱,也会扰乱他的悠哉人生。
所有的事,本来就是她单方面的问题,不该牵连到他,不能让他为了三个月的欢情赔上许多事物,所以她不能让自己心软,就算难过得要死,也不可以。
离别在即,她在孔若然的陪同下,来到直升机起降的空地。
「江医师,你不要走嘛,你留下来,把那个新来的医生叔叔赶回去。」小薇说。
江心瑀苦笑,「我没那么大的权力。」
「工头叔叔会帮你啊。」
她将眼神投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神情僵如石像的男人。他始终不靠过来,珍惜最后相处的时光,就那样生闷气的直站着,却也不走。
见此情状,来送行的村民说,「把时间留给工头吧。」
「江医师,你多保重。」道别后,其它人纷纷走开。
孔若然站得远远的。这两天催她上路,他早已惹恼了管时锋,此时不敢讨骂。
人差不多走光了,管时锋还是没动静,江心瑀只好主动走过去。「我……要离开了。」
管时锋瞟她一眼,「嗯。」
「直升机等一下就来了。」
「嗯。」
「它来了,我就要走了。」
「嗯。」
「你真的不理我吗?」没想到他如此冷淡,她快哭了。「阿锋,至少吻我一下,跟我说再见。」
要走就走!这几天,他好话说尽,坏话说绝,她耳朵偏偏硬得很,不听就是不听,他连「我爱你」三个字都祭出来,还是没用,没有比这更侮辱男人的了。
他瞪着她。她凭什么看起来像个小可怜?被甩的那个人是他!她就像罗定海所预言的那样,对他挥挥衣袖走人。
他愿意付出所有,但她宁愿让他一无所得,他才是该哭的那个人!
「阿锋,我们好聚好散。」她央求着。
他原本还不想理她,要狠狠教她一个乖,但她含泪的眼眸凝着他,他没办法不理,只好低头在她的唇上啄了一记。
他轻轻点了那么一下,她马上反手抓住他。「阿锋,抱我。」
「不。」
「为什么?」
「你坚持要走,我就不会抱你。」
「难道不能给我最后的温柔吗?」
对他来说,这不是最后,何来最后的温柔一说?不给!
管时锋往后站开,「你还是执意要走,让我放心不下?」
「……对不起。」
他硬起心肠,「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们就由着你的方式来。」这一语,双关。
江心瑀难过的看着他。他好像不是她当初爱上的那个男人了,那个温柔的、幽默的、可爱的男人,自从她说了要走之后,他的脾气就变得阴晴不定,拒绝体恤她为彼此的种种考虑,拒绝接受她的决定是为了他好。
她知道他很气,但没想到,到了最终时刻,他还是不愿展现一点风度。
螺旋桨急速转动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她惶恐、不安的望着他,双手紧紧的揪着他。
「江小姐……」孔若然上前喊了一句。
管时锋瞪他一眼,他乖乖噤声退后。
亲自拉下她攀着自己的两只手,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管时锋也只化作一句 「你的选择,我尊重。以后你自己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