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
“我不欠你什么了。”
她闭上了眼,有风露落在脸上,有点烫。
月上中天,京城灯火簇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别院门前。有人掀开车帘,男人弯腰下车,鸦青色衣摆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有人前去敲门,男人静静负手而立。
不多时,一名方脸阔腮的男子匆匆而来,王成亲自开了门:“爷怎么这时候来了?”
杨飒不语,直直穿过庭院,走到灭了灯的房间停住脚步。吩咐不要惊动他人,王成不等他开口,便说起锦年的近况:“夫人一如往常,偶尔抄写佛经。今日用过晚膳便睡下了。”
杨飒抬眸,视线扫过灭了灯的窗棂,深深浅浅的光落在他的脸上。
“她知道消息了?”
“您不让阻止,丫头在那儿碎嘴。夫人白天在院儿里休息片刻,后来就进去了。”王成说,“约莫知道。”
杨飒负手而立,深色衣袍宽大而舒展,他眯了眯眼:“她什么反应?”
“没反应。”
“没反应?”杨飒转头,脸色蓦地冷下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王成心头一惊,忙补充道:“夫人平日会在院子里待上半天,今日早早便歇息了,想必心情不大好。”
杨飒的神情舒展了一些,他推门而入,锦年已经朝内侧卧休息。他走过去俯身,床帐上的影子拉长,伸手将她耳畔的发丝捋到耳后。不知是否巧合,锦年忽然动了动,恰好偏开杨飒的手。
他动作一顿,脸色便阴沉了些,脱下外衣上了床。他面朝锦年,从背后牢牢地抱住她,像是把她锁在怀里似的。
锦年没有动,杨飒脸色缓和了些,便阖上眼眸沉沉睡去。
灯罩子里烛火跃动,月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黑暗里,锦年被身后的男人牢牢锁在怀里,她睁开眼睛,挣了挣,奈何他力道实在大。
几不可察的叹气声,她复又阖上眼眸。
清晨第一缕晨光洒落进来,杨飒抬手摸了摸,枕畔已经一片冰凉。他捞了个空,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
不多时开始用膳,桌案上一应清粥小菜。
锦年和杨飒分别坐在两侧,陈嬷嬷立在一旁服侍。往日杨飒过来,锦年只让陈嬷嬷暂时下去,今日她硬要过来。锦年心中明白一二,无奈拗不过她。
只听见银箸碰到瓷碗的清脆声,没有人说话。
锦年察觉到杨飒阴沉不定的神色,但不予理会。杨飒偶尔会望向她,盯了几秒,见她云淡风轻,脸色就更加难看。
“大人……”陈嬷嬷忍不住开口。
锦年动作一顿,银箸当啷一声就掉了下去,她转头说:“嬷嬷,麻烦您再拿一双过来。”
杨飒坐直了身体,盯着孟锦年,打断道:“掉了就让下人去,嬷嬷……”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您继续说。”
京城传出杨大都督成亲的消息,陈嬷嬷着急上火,奈何锦年不为所动。她望了一眼锦年,她唇色很淡,眉宇平静却偏偏有种执拗。陈嬷嬷犹豫不决,杨飒等了许久不见下文,脸色微沉。
锦年继续用膳,对面的杨飒却突然说:“这道菜咸了,换一道。”
锦年瞥了他一眼,吩咐下人刚去换,杨飒又盯着她道:“你的手艺向来不错,我缺了一双鞋垫。”
锦年点头:“我会尽快做的。”
“这屋子摆设不好,换换位置,那盆幽兰就不要放了。”那是锦年难得一次出门,抱了一路拿回来的。
锦年微顿,看了一眼杨飒,平静道:“好。”
室内一片静寂,只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声。片刻,杨飒倏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珠帘响动,陈嬷嬷追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担忧道:“姑娘。”这么长时间了,即便其他人叫夫人,嬷嬷还是只叫她“姑娘”。
新换的小菜端上来了,热腾腾的,婢女迟疑道:“夫人……”锦年接过,然后坐下来,伸手拿起筷子一个人吃起来。
“这饭菜不错,嬷嬷也来用一点。”
两人冷战了,毫无意外。
其实对于锦年来说,她从来没有冷战的资格。那一日杨飒拂袖而去,一个月都没有再来过,陈嬷嬷曾托人去打听。
王成过来劝,语气微妙:“夫人还是莫要与大人置气,要为将来打算,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锦年静了一会儿,淡淡道:“我的确是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
王成叹了又叹,了解这位夫人的秉性,却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杨飒成亲的事风风雨雨传了许久,最后却不是聂王郡主,而是一位因病久未出深闺,因而几乎无人知晓的冯家闺秀。对此,就连别院婢女也议论纷纷。
锦年却时常望着天空,她有些想念父兄了。
杨飒成亲那夜,永明帝的胞兄聂王悄悄入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谋反。杨飒尚未来得及脱下大红喜袍,便带人前去平叛。谁知聂王早有防备,为牵制杨飒,查了又查,派人将藏在别院的孟锦年掳走。
冰冷的刀搁在她的脖子里,带着森冷的寒意。
杨飒立在对面,身后是星星点点的火把,远处黑压压的枝杈摇晃着。
京师的夜越发阴霾。
她看见杨飒如霜雪一般的脸色,面沉如水,青筋几乎暴起的大掌紧紧握着着刀柄。聂王的手下叫嚣着让他退兵,杨飒不动。
刀往前递了一寸,锦年感觉颈间一痛,一道血痕便出现。
映着雪白的脖颈,越发触目惊心。
对面的杨飒蓦地上前一步,压抑着眉宇间的怒意,沉声道:“聂王为首,圣上有令,若从者束手就擒,戴罪立功,圣上或许能够网开一面。”
杨飒成为大都督已久,她鲜少见到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视线落在大红喜袍上,越过他的肩头,黑压压一片是平叛的兵力。
他不会退,也不能退。
她想起多年前远远望见的那一幕,杨飒被簇拥在中间,居高临下。
他得到多少荣誉,势必就要承担多少责任。她想象了无数次,都想不出来,他们最后会走向什么样的境地。但无论如何,结局永远都不会是好的。那封欲盖弥彰的信,杨飒一直寻找的女子,还有今夜血红的喜袍。
或许,时间到了。
锦年望着他的眼,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张了张唇说了一句话。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顾敌人破口大骂的声音。一切都仿佛变慢了,她看见杨飒由震惊愤怒变为惊痛的目光,以及他奔过来的身影,大红袍角翻飞,一切都静止了。
喊杀声起,短兵相接,火光冲天。
她倒下的时候,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杨飒抱住了她,她望着他的刀削斧刻的脸庞,动了动嘴唇。他两只手在颤抖,胸膛剧烈起伏:“别说话!你不会死!”又歇斯底里一般地喊,“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他拼命捂住她的脖颈,血液却顺着指缝,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答应我……”锦年拽住他的衣襟,艰难道,“不要……不要告诉他们。”
当年孟庆东免去一死但被贬谪出京,孟锦麟发了疯的找她,但被强制押出京城。当初就未曾见到,如今也莫要知道了。
杨飒回头,额上有了薄薄的一层汗,眼眸里不知是痛还是怒:“这就是你唯一的心愿……”
她吃力地点头。
杨飒一把将她抱起来,匆匆往医馆大步奔走,火光里眼角似乎有水光一闪,只能看得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颌。
“好……好。”
“还有……”杨飒低头,她张了张嘴唇,又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杨飒抱着她的身体骤然一僵。
锦年终于没有力气,骤然一松,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纷纷扰扰的一切,终究与她,再无干系。
*
永昌府近几年少雨,坊间大旱,两年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永州知府心急如焚,这一日忽而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轰隆几声,伴随着红色的闪电,狂风暴雨呼啸而来。
贺康泰立在庭院里,只见天地间一片汪洋。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而下人们兴奋地无以言表,直直地冲进了大雨里大叫着,欢声笑语瞬间席卷了家家户户。
在这少见的气氛里,贺家一处床榻上,躺了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脸色苍白,一身青色粗布衣衫,她垂在床榻两侧的手指动了动。
锦年睁开眼睛,头部疼痛,隐约听见一句:“还没死,就让她干些杂活吧……”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夜里方才醒过来。
这屋子不大,锦年对着四壁跑风漏气的地方,怔了半晌,才意识到不对。
孟锦年因病弱的缘故,早年在家里,博览群书,杂书亦看了许多。有不少,是孟锦麟偷偷从坊间带回来的鬼怪志异。孟锦年曾跟孟锦麟开玩笑,死后还魂之事,谁成想,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用了一整夜,接受了这个事实。
清晨冥昧的光线落进来时,她忽然想到杨飒。他们的孽缘,算是了结了。
从今以后,他与她,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
翌日,从前来催促的周嬷嬷那里,了解了事情的始末。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做陶青,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几年前被卖到贺家做丫鬟。她生的眉清目秀,性格却畏缩胆怯。
前不久贺家少爷看上了她,要纳她做小妾。奈何贺少爷的夫人是个母老虎,当即让人把陶青抓起来,打了一顿,关进柴房。陶青又惊又怕,又被打了一顿遍体鳞伤,就这么去了。
周嬷嬷为人固然泼辣,却也知道错不在陶青,让人用草席把人卷了送回去。谁料到,还没离开却发现陶青还有呼吸,便让人抬进了下房。
锦年醒来后,周嬷嬷只让她做些杂活,不去主人家面前碍眼。
但锦年从前在孟家,固然要操持一家庶务,却从未上手做过杂活。她做得吃力,身上的伤还没好,手上却又伤痕累累。周嬷嬷骂了几句:“你这丫头,虽说鬼门关走过一回,怎么又变得娇贵了?你以为你是大家闺秀啊,快干活!”
锦年做了几天,洗衣、挑水、打扫,勉强适应,但她又意外得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如今是永明三十年。
永明三十年,她居然回到了十年前。
原本沉寂的心,忽然活了过来。
那时候,孟锦年的母亲周氏仍然健在,没有因病去世,他们一家人住在九华府。而孟庆东还是一个知府,一家人其乐融融。想不到十年后,便分崩离析。
锦年不再去想与杨飒的恩恩怨怨,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九华府,去见家人。还有,尽一切力量让母亲活下来。
周氏去世后,锦年研读过许多医书,发现母亲得的是一种少见的疫症。而这种疫症在当时并没有可以治疗的方法,因为在周氏去世的半年后,才在隔壁府县大规模爆发了瘟疫。
这种瘟疫的症状,与周氏很相似。
瘟疫爆发后,经过诸多大夫研究,又在半年后才终于定下治疗的药方。当时尸横遍野,无数人在这场瘟疫中失去了性命。
锦年的血液沸腾起来,但如今仍有一个现实的问题。
这副身体的主人,陶青的卖身契,依然在贺家。大兴户籍制度非常严格,若无法得到卖身契,恐怕根本出不了永昌府,更别提千里之外的九华府。
但有了目标,就有了希望。
锦年很快意识到,若是无法靠近贺家主人身边,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卖身契。现如今,她必须想办法靠近贺家主人身边。很快,她意识到贺家的千金小姐贺雪瑶,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锦年努力适应着陶青原本做丫鬟的生活,同时一边寻找机会,等待时机。
但她也未曾预料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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