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章 巧遇193
作为大唐帝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甚至高过太子的人物,太平公主走到哪里都少不得有人趋奉。这一日虽是崔老夫人的寿筵,但拜寿过后,主角却变成了太平公主。觥筹交错之间,就连寿星翁本人都是亲自举杯为公主寿,就更不用说其它贵妇了。而坐在太平公主身侧的凌波自始至终都是维持着微微的笑容,却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酒酣耳热之际,凌波借故退席到院子里透了透气,才站定却发现那边高官云集的魁星堂中也有人偷偷逃席。等到那人近前,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了两下,再也维持不住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
那竟然是瑞昌——徐瑞昌!
“想不到县主也从中逃席了。”瑞昌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和往日那种卑微的笑毫不相同,就连那桃花眼仿佛也变得锐利了起来,“太子昨夜偶感风寒,所以便派了我前来为崔老夫人贺寿。内中阿谀之词横飞,我听着心有戚戚然,于是便出来了。”
凌波眉头一挑,随手折下了旁边的一根柳条,轻轻敲打着左手,冷笑一声道:“阿谀之词固然让人听着不耐烦,但似乎还不至于让你徐大人心有戚戚然吧?”
“旧日武三思李重俊韦庶人等等听过的阿谀之词比今日这些只怕要动听得多,一朝败亡却还是挫骨扬灰,如今崔相公听着这些却甘之如饴,我怎能不感到心有戚戚然?”瑞昌说着便往前进了几步,把自己和凌波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不足一尺,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他微微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道,“昔日托庇于县主门下,我受恩深重,所以今天有一件要事提醒。”
见凌波面露警惕之色,他便退后一步,行了一个极其郑重地大揖,直起腰后方才平静地解释道:“陛下即位不久,郑愔便煽动谯王李重福谋反,事败之后被诛九族。郑愔和崔湜都是县主当初推荐给武三思的人,武三思死后两人双双投靠已故上官昭容,可到最后崔湜平步青云,郑愔却举家灭族。这事情原本已经过去,但我却听说郑愔有一子外逃,以郑愔的聪明来看,说不定会指示其子来寻县主庇护,还请多加提防。”
凌波陡然色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愔崔湜都是她推荐给武三思的人,她也曾经暗示过郑愔和崔湜相斗。可如今日月换新天,韦后安乐公主横死,武三思父子的坟墓都已经被掘了,郑愔甚至被诛了九族,这若是那个漏网之鱼真的来找她,还确实不是小麻烦。
满心烦闷的她重回席间,恰逢太平公主举杯向一众夫人致意,她便顺势捧起了酒盏。将那一盏春暴御酒一饮而尽,她一抬起头却看到太平公主离座而起朝这边走来,就在她的座前伸出了手。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拒绝那邀约,只得站起身来。见那只莹白如玉的手依旧没有缩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把手递了过去。
这时候,太平公主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身对其他人笑道:“诸位请尽兴,我和十七娘出去走走。”
外头的院子中不见一个仆婢,但只见绿意盎然百花竞妍,即便是春日的午后,却让人精神一振倦意全消。然而,此时此刻被太平公主拉着手,凌波只觉得满身不得劲,等来到自己刚刚和瑞昌说话的那棵柳树下时,她方才恢复了平静。然而,太平公主樱唇轻吐的第一句话,却又让她惊得无以复加。
“十七娘,你想学婉儿,还是学我?”
这是什么意思?凌波只觉得头皮发麻,见太平公主目光直视过来,她索性把心一横道:“公主,我此次回来只是因为东突厥默啜谋攻突骑施,或将危及庭州,并不想干涉这些朝堂大事。”
“不干涉?十七娘,不管你是否承认,你都已经干涉过很多回了。”对于凌波这样的回答,太平公主只是晒然一笑,继而更伸手弹去了掉落在凌波左肩上的一片树叶,“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丫头,应该知道内不宁则外不靖,倘若这朝中都不太平,朝廷哪有闲心管什么西域?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你只有在长安做出正确的选择,你的裴郎才能够在庭州平安喜乐。”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默啜不是谋攻突骑施,而是已经攻了,初战便击溃突骑施和各部联军三万人。若是照这样的架势,北庭都护府想要独善其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百零六章 故人
长安城中权贵踏青赏玩春景的时候,西域却是烽火连天铁蹄阵阵,河西商路甚至一度断绝,就是军报也往往要在路上耗费将近一个月,更不用说家书了。纵使凌波往日再能克制情绪,面对这种消息断绝的情况亦是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几乎乱了方寸。而天子李旦在第一时间召集群臣商讨,可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默认了群臣按兵不动的提议。
大臣们的看法很简单,东突厥默啜如今已经势大,固然是大唐的心腹大患,但突骑施同样不是什么好货色,就在两年前还连场大战打得西域不得消停。这样狗咬狗的勾当大唐不妨坐收渔翁之利,等到两败俱伤之际再作处置就好。
“小姐,有信来了,庭州有信来了!”
凌波一连数天都是枯坐家中根本没心思出门,此时一听到这声音,立刻精神大振站起身来,三步并两步冲到门口打开了门。不等喜儿说话,她便一把抢过那信函,情急之下费了老大的劲方才打开封套,掏出了里头的信笺便在门口看了起来。裴愿往日写得一手好行书,但如今信笺上的字迹却很有些潦草,间中甚至有墨水滴落的痕迹。当然,作为世家子弟的裴愿虽然会咬文嚼字,但在写给她这个妻子一个人看的家书上,却是不曾费心加上任何矫饰。
“小凌,东突厥铁骑四万从庭州瀚海直插突骑施领地,劫掠弓月城,碎叶、恒罗斯、俱兰各城岌岌可危。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都得到指令按兵不动,只能坐看西域遭劫苍生受难。我以前欺骗了你,庭州不是世外桃源,天下也没有世外桃源。
我很庆幸你不在庭州,不必看这些血肉横飞的场面。庭州城内已经涌入了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但大都护已经下令紧闭城门不再收纳难民,可以想见这样下去死的人会更多。我宁可领兵在外与敌厮杀,也不愿意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些。如果说先前大唐在西域的基础已经岌岌可危,那么这一次面对默啜西侵却不采取任何行动,更是让大唐失却了大义名分和民心。
重回长安城,你又要孤身一个人面对一切了。我虽然很想回来,但庭州有裴家的根基,还有娘的亲人,我不能一味坐看着。我打算悄悄去外公那里看看能做什么,所以已经令包括张二哥和骆五哥在内的五十家将护送二郎和紫陌前来长安。二郎机智聪明,在待人处事上胜我百倍,必定能够帮助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看到最后几句,凌波神色大变,竟是恨得猛然间将信笺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可下一刻她就后悔了,三步并两步出房门下了台阶,将那纸团捡了回来,这才转身回到书房,就着案桌将它一点一点完全抚平了。
她早该知道那个愣小子就是这样冲动的性格。他确实不够聪明不机智,但他素来有一颗坚定的心,那就是她最喜欢他的特质。她希望的只是他平平安安,为什么那个该死的家伙就是不明白?北庭都护府既然采取了放任不管的态度,那么默啜必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引兵攻庭州,既然这样,他老老实实呆在里头就行了,为什么偏偏要去冒险!
“这个笨蛋,大傻瓜……”
这时候,喜儿也蹑手蹑脚跟了进来,见凌波坐在那里喃喃自语,她便低声问道:“小姐,刚刚姑爷的信送来之后,门外又来了一个人,说是小姐的故人之子,有要紧事相告,门上要留他却没留住,他只说了一句西市永嘉楼就匆匆走了。”
故人之子?凌波本能地猜到了来人的大约身份,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以后此人若是再来,你让武宇他们随便哪一个跟上去,务必探明了他落脚的地方!还有,吩咐门上不要收了人家的好处就胡乱通报,家贼难防,让你父亲驭下时严厉一些。还有你,如今你朱颜姐姐她们几个都嫁人了,这家里头的事情你也得多多上心。”
见喜儿点头之后便出了书房,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初只想着这辈子就索性在庭州不回来,因此答应了芳若的请辞,也任由云娘离了身边四海游历,又将朱颜陈莞紫陌先后许配了人,结果如今再临长安,身边竟是无人可用。若不是武宇四人一如既往地忠心耿耿,她如今这捉襟见肘的窘境只怕会更严重。
尽管不想去永嘉楼见那个神秘人士,但许久不曾出门着实闷得慌,用过午饭之后,凌波还是决定出门散散心。换上一身轻便的胡装,又从马厩中选出了一匹骏马,她便带着武宇四人出了门。宽敞的大街上四处可见衣色鲜亮的仕女,四处可见打马疾驰的年少公子,几乎看不到什么寻常百姓——纵使有,那些人也都是贴着路边坊墙的边上走,唯恐触犯了贵人们。
路过玉真观的时候,凌波只瞧见那里头重重殿阁座座楼宇,竟是数不尽的奢华道不尽的华贵,进进出出的几乎都是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还有不少道装女冠。情知玉真公主出家志在自由,此时必定是在行文会之类的盛事,她便懒得凑热闹,一拉缰绳正预备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道观里头出来,而且偏偏看到了她。
薛崇简几次到平康坊都不曾见到凌波,今日正巧遇上当然不会放过,疾步上前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一把抓住了那缰绳:“想当初跃马长街谈笑无忌的十七娘,如今却变成了深居简出,可是难见得很!既然撞上了就是有缘,今天正好是十五,一起去永嘉楼说说话喝杯酒可成?”
看到薛崇简露出了一个微笑,却是丝毫不避忌,凌波不禁心中一动。薛崇简是太平公主的次子,但同时也和李隆基相交莫逆,这种比她当初难度更大的脚踏两只船行为,实在是令人称奇。于是,她莞尔一笑就答应了下来。
永嘉楼原本是凌波和李隆基私下里见面的地方,如今重临故地,她却不由生出了一个念头——不知道某人如今贵为太子,原先那个包厢她如今是否还能进去坐坐?可看见满座济济一堂的酒客,看到那显然换了一拨的伙计,她不禁晒然一笑——物是人非,阔别这里少说也有一年半了,还会有谁记得她?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是掌柜亲自迎了上来。大约薛崇简常来常往的缘故,他很是客气殷勤地打了招呼,正要往楼上引的时候,他却瞧见了凌波,登时愣了一愣。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容,竟是撇下薛崇简,上前很是恭谨地行了一礼:“小人眼拙,竟是险些没认出凌公子。想当初凌公子和太……那一位公子来永嘉楼商量大事的时候,小人还常常送酒食上去的。”
不等凌波开口,他又是自说自话地一拍额头道:“当初那一位就吩咐过,说是那个包厢凌公子可以随便使用,如今空着也已经有好久了,今日凌公子既然来了,可不是正好?还请各位随我来!”
那掌柜急匆匆地上了楼,薛崇简却是回身走到凌波面前,轻声笑道:“十七娘,敢情这上头就是你和三郎幽会的地方?啧啧,真是闹中取静的好所在,俗话说中隐隐于市,大约就是如此了。”
凌波懒得理会薛崇简的调笑,径直蹬蹬蹬上了楼梯。这时候,薛崇简方才耸肩一笑,紧跟在后头上了楼。落在后面的武宇等四个人却是警惕得很,四下里扫了一眼,确认并无可疑人物,方才一个接一个地跟了上去。
入座之后,那掌柜搓着双手还要说亲自服侍,凌波却着实受不了这个自来熟的家伙,三言两语打发他走了。没了外人,薛崇简说话就更没了顾忌,直截了当地卷起了袖管,却见那粗壮的手臂上赫然有一条青紫的鞭痕,看上去异常可怖。
“看到没有?这就是我和三哥走得近,规劝了母亲几句被她打的。昔日则天大圣皇后可以诛子杀孙,如今母亲也可以为了权力鞭笞我这个亲儿子。但凡野心勃勃的人都是心狠手辣,三郎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说着便放下了袖子,没事人一般地晒然一笑,“与其畏首畏尾,还不如放开手脚一搏。”
凌波被薛崇简这通话说得一噎,正预备答话,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紧跟着那大门便被轻轻移开,却是一个手捧条盘酒菜的伙计。那伙计低眉顺眼地对外头守着的武宇等人道了几句什么,随即弯腰走了进来,一样样地把酒菜摆放整齐。就在他伸手去放最后一盘鱼的时候,旁边却斜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子,紧跟着又是一道寒光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专诸刺王僚就是用的鱼腹藏剑,你隔了一千年却还是用这一招,是不是太老套了?”
第二百零七章 死
薛崇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凌波吓了一大跳。直到这时候,她才陡然想起今天有人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找上门,还说出了西市永嘉楼这五个字。她刚刚遇到薛崇简的时候就把这一遭抛在了脑后,就连踏入永嘉楼之后也没有想起来。于是,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把武宇四人叫进来,但却被薛崇简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然而,那伙计虽利刃加颈面色苍白,话语却仍镇静得很:“薛大人如何知道这鱼腹藏剑?”
“这鳜鱼我吃得多了,却从未看见用这样累赘的盘子封装。”薛崇简手上丝毫不曾放松,继而冷笑了一声,“你虽然装得很像,却不知道这上菜也一样有上菜的规矩,前后次序根本马虎不得。你既然不是伙计,这鳜鱼中又有猫腻,我若是还猜不出鱼腹藏剑,那就该一头撞死了!”
“果然不愧是镇国太平公主之子,小人佩服。”
那伙计仿佛忘却了脖子上还架着寒光凛然的宝剑,放下条盘便拢手下拜道:“小人郑裕,家父乃是郑愔。今日原本想单独见见永年县主,想不到还能幸会薛大人,实在是不胜荣幸。”
“郑愔?”
薛崇简心中一惊,持剑的右手不禁微微一抖。就是这么一小个疏忽,那郑裕便身形一晃摆脱了挟制,连退数步之后方才跪坐了下来。见此情景,凌波抄起桌上的割肉小刀便往那盘鳜鱼中一插,深入之后只听叮地一声金属碰撞声响,她登时勃然色变。
要不是薛崇简机警,到时这伙计猝不及防行挟持之举,她还确实未必能躲过去。
然而,在摆脱了利刃加颈的险境之后,郑裕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神情自然地说道:“小人在鱼腹中藏剑不过是为了自保,并没有什么恶意。再说此时外头那四位都已经惊觉了过来,若是有变,小人无论如何都没法逃出生天,县主和薛大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小人只想说,家父身犯大逆之罪,株连九族原是罪有应得,可同犯大逆之罪的也是大有人在,凭什么那人却能贵为宰相?当初要不是他暗中命人蛊惑了家父,家父怎会犯下如此愚蠢的罪行!”
凌波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名字,遂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说的人是崔澄澜?”
“正是崔湜!”郑裕面露狰狞之色,忿恨不平地说,“他和家父一样同附武三思,再附韦庶人上官昭容,一样都是逆党余孽!可惜家父不曾像崔澄澜那样生了一张好脸孔,巴结不上太平公主!眼见崔湜有人庇护可在任所继续风光,父亲忌恨交加,就在这时便有人向父亲建议,谯王李重福乃是先帝长子,凭借迎立之功便可东山再起,还说博陵崔氏早有此意,可笑家父竟然深信不疑!后来事败,父亲方才恍然大悟,遣旧部告知我那些和崔湜往来书信藏匿之处,我起出那些之后便立刻隐匿踪迹,这才逃过一劫。”
说到这里,他额上已是青筋毕露,随手甩出一叠书信之后,他的袖中竟是再次滑出了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笔直地对准了自己的胸口。死死瞪着面前的一男一女,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家父当年冒称荥阳郑氏,可死到临头诛九族的时候,连累的却都是昔日贫贱时的亲戚。他们活着的时候不曾享到多少福分,却一个个都受了牵累,所以我并不求其它,因为我一门确是罪有应得。县主对家父的举荐之恩,我全家向来铭记在心,今日便只能用这些物证来报答。薛大人,崔湜前后已经换过三位主人,武三思韦庶人上官昭容皆不得好死,若是你真心为太平公主着想,就请早日清除这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