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我愿
栀颜听罢一愣,立刻夺门而出。
岁卯想要追过去,宛如一只僵尸蹦了几蹦。他在弟子惊恐的目光下,将身上碍手碍脚的绷带全都拆了去。拆完往旁边一丢,提上靴子大喊着“栀颜”追出门去。
栀颜跑到练剑台,看见几十名银甲森然的天兵列成一个方阵,齐齐缄默无声,纪律严明。为首的天将持着一把剑,踱步来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有弟子告诉栀颜,云湛去了会英堂。
栀颜走进堂内,却见门中所有长辈都已正襟坐于位上。云湛带着镣铐,跪在师尊面前。
云湛向来是弟子中的翘楚,深得众长辈器重。彼时长辈痛心疾首,皆不言语。
师尊望着云湛道:“事到如今,你仍认为你抉择的皆为正道。”
云湛不卑不亢道:“是。”
“那你便去吧。”
“是。”
栀颜跪在了云湛身边:“师叔!云师兄只是一时糊涂,今后断不会再犯此等错误。弟子恳请师叔此次宽恕师兄!”
“你问问练剑台上的天兵天将会否宽恕于他。”虚灵子道,“天令既下,岂有回转之数。此道,你一意孤行,必定自食其果。往后的路如何走,就看你的造化了。”
“徒儿谢师尊教诲。”云湛面不改色,俯身拜了三拜,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栀颜跟过去,遇到了守在门外的岁卯。岁卯跟着她,拦住她,不让她靠近练剑台,说道:“那是天兵,你去了也于事无补。”
栀颜看着云湛走往练剑台,被天兵天将拿下,只见一片银光闪过。几十位天兵天将带着云湛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喊“师兄”,而这天地间已经渺然没有他的音讯了。
岁卯让栀颜别着急,打算回及白山托他爹去求求情。他飞鸽传书给自家阿姊,在信中求了饶。
傍晚就有及白山家中的侍卫来蓬莱接岁卯回去,栀颜便让他将自己写给父亲的信也一同带去。
岁卯临走前对栀颜说,他会永远等着她。
他爬上彩凤的背,准备离去时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栀颜,今**可曾见过绵绵?”
栀颜疑惑地摇摇头:“不曾见过。这几日没动静,他应是在云湛身边的。”
栀颜也知道那是云湛的心头肉,等岁卯离去,她又趁夜去了一趟清晏峰,而微澜居中并未有绵绵的身影。
她在微澜居中呆坐了很久很久。
云湛到底是做好了打算,谁也不愿拖累。
……
绵绵是被鲨鱼澄澄送离蓬莱的。
云湛说他灭了苦心寺的妖怪,天界必定会很快知晓,而后降罚。他便用妖力感应澄澄,让澄澄守在悬瀑底下,连夜将绵绵送走。
绵绵站在半月池旁不肯离去。他说他不怕吃苦,要陪着哥哥一起受罚。
云湛说:“你并未做错什么,过错在我。我是蓬莱弟子,犯了罪祸,须得自己担着。你若留在这,受罚的不仅是你,还有帮你擅闯清晏峰的至颜。”
云湛给绵绵披上自己的大氅,低头为他系好系带,道:“回去小秋山之后记得好好吃药,养好伤,千万别落下病根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云湛用妖力护住绵绵,让他稳稳地落下悬瀑,被一跃而起的鲨鱼接住。
澄澄带着绵绵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中,夜色里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到海风呼号和波浪翻滚的声响。
他们像是一片浮萍,在无边无际的海里孤独漂泊。
澄澄听见夜风里有呜咽的声响,小心翼翼地问道:“绵绵,你是哭了吗?”
绵绵坦然地说:“我没有,是风的声音。”
绵绵伏在澄澄的背上,一夜未眠,抵岸时他看着一轮红日从海平线上升起,阳光照亮海面,留下破碎的倒影。
绵绵想邀澄澄去小秋山,化作人形的澄澄摆摆手,说他是一条鲨鱼,离不开海边,让绵绵多加保重。
绵绵转身时,听见澄澄说:“很多妖之间的缘分只有很短的日子,或许只有一面,分别之后可能再无缘相见。但是绵绵,我会永远记得你,你值得我铭记一生。”
绵绵说:“谢谢,你也是。”
澄澄笑了笑,化作一只鲨鱼跃入汪洋大海里。
绵绵还记得一点御剑之术。二哥将自己的剑给了他,在剑身上加注了庇护的妖力。他用二哥教的方法,乘剑回了久别的小秋山。
绵绵只要打开家门,说上一句“我回来了”。从兔子窟里冒出来的阿哥阿姊脸上,就都是熟悉的笑容。
小秋山仍是昔日宁静的场景。家中哥姊慵懒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本早就打算继续云游的十三哥和十四哥,走累了也停泊在了这里。
对于走出过小秋山的绵绵而言,这里的生活又太过安静闲适了些。他在归家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也有些……空落落的。
他很少提起云湛,怕家中哥姊担忧,只说云湛留在了蓬莱。而担忧和思念快把他自己焚得只剩一把焦骨了。
二哥的审判结果,是这年严冬判下来的。
天界将二哥发配妖界边疆,充军五百年。
云家炸开了锅。
绵绵脑袋里“嗡嗡嗡”的,哥姊的问话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什么话都不愿多说,收拾了包裹,准备远赴边疆。阿哥阿姊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劝住。
妖界边疆险恶,妖魔横行。不是绵绵去得了的地方,却是云湛向往平定的地方。
天军临发时,身穿战衣的云湛用妖力幻作青鸟,向家中衔去信条。上边只有“勿念心安”四字。
云湛一走,流光干涸,只余空白。
这段岁月一停就是三百余年。绵绵数过无数惊蛰霜降,春来雀,秋去雁,山前白桃山后红梅。
三百二十二年绵绵的生辰。
阿哥阿姊为哄他高兴,精心准备了精巧的小玩意儿。晚间一家兔子坐在门口烤玉米棒子吃。
边疆妖魔暴乱。云湛领兵护送边城妖民撤退,遭遇围杀。
阿哥阿姊喝多了酒,手拉着手,围着火堆和绵绵团团转,醺醺然唱起了歌,压根没一句在调子上。
云湛躺在遍地的残戈尸首之间,望着暗夜寥寥的星辰。血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十二哥拉起绵绵,邀他一起。绵绵站起身来,被阿哥阿姊拉着一块转圈。
云湛脑海里浮起一生里最重要的记忆。心之将死,他沉静得像是愿任风而去,却在想起云采的一瞬间哽咽。
哥哥阿姊们玩累了,大家喘气着瘫下来啃玉米棒子。九哥想从锅里拿出玉米给绵绵时,被烫到了手。他缩回去吹了吹手指,再去抓起,递给绵绵。
绵绵迟迟没接,九哥抬头看他。
“绵绵,你怎么哭了?”
……
开春后,讣告书从远疆送至云家。
绵绵记得讣告书上的字很工整。那是他第一次看讣告书。
三千天军殒身耶罗城,无一存活。
从收到讣告到云湛的丧事结束,阿哥阿姊悲痛不已,只有绵绵都冷静得有些不寻常,打理丧事,宴请内亲外戚,有条不紊。不怕劳累,连着几日都是不眠不休。
阿哥阿姊怕他撑不住,说云湛的遗物就交给他们收拾。
绵绵不肯。他还要留着那些本该丢弃的衣物,要将它们留在原来的位置。
云朵还怀着身孕,不顾路途颠簸,由谭凌陪着从尔梦山回到小秋山的家中。只有云朵还能劝得动绵绵,将他劝去睡一觉。
云朵挺着肚子,坐在床边守着他。
绵绵最初睁着一双眼,困倦到极致却仍不敢入睡,嗓音也哑得让云朵心疼。他说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怕闭上眼睛,自己就醒来了。
绵绵半合着双眼:“我从未惧怕山崩海裂,也不曾畏惧过殒身。独有二哥离开令我瑟瑟。我不知道往后这漫长的年岁,该如何消磨着度过。”
云朵红了眼眶,柔声说:“睡吧,好梦。”
绵绵好不容易闭眼睡去,便是从白日到黑夜,睡得昏天暗地。此后又是不分昼夜地沉睡,日日昏沉困倦。
他偶尔清醒,也是一切如常,温和沉静,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
月底栀颜来了云家,满身风尘。面色苍白,形容枯槁。
她放弃成仙,自愿驻守边疆,与云湛并肩作战。可当她抵达远疆战场时,也不过与云湛匆匆见了最后一面。
云湛说他要去守耶罗城,说他打完这一仗再来见她。
他失约了。
栀颜尚未正式入军,天军将她认作云湛的亲友。她在军帐收拾了云湛遗物,遵从云湛生前的心愿,将一封长信带回了云家。
云湛在边疆写的这封长信,辗转许久终于送到了云家兔子手中。对于云家的事情以及要嘱托给每个弟妹的话,云湛都写得一清二楚,唯有他写给绵绵的,仅有末尾的一句话。
“你是我永恒的句读。”
绵绵的手指覆上沾染泪斑洇染开的墨字。
你是我永恒的句读。人生如诗文,岁月如字,我只为你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