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之死
不能让他回避,不能再让他回避,不能让他一错再错了,宁贵妃狠心转头不看燕煦,口中继续说着。
“那夜过后,我便引荐他们二人认识,那一日他们谈了很久,也说了很多,从晨曦初起到星月争辉,从江河武林到万里江山,他们两人无论在观念上,还是想法上,都是那么的相似,他们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当天晚上他们便摆案结拜,互称兄弟。”
那是一场命中注定相遇。
一切的发展,就仿佛是隐在暗中的风雷一般,必将绽裂。雷电齐动,一同将黑幕撕开,所有的人都被名为“命运”的炮弹,炸得粉身碎骨。
陷入回忆的宁苏青轻扯了扯嘴角,近乎喟叹地说道:“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燕大哥,他就是当时名震天下的东都燕湛。”
燕煦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宁苏青如水般清凉的面庞,其上静静地流淌着淡淡的,却又难以磨灭的回忆神伤。
“杨头弯的事情处理完毕后,我们二人便随着燕大哥一同离开了,之后几年他们披挂上阵,南征北战,奠定了大襄入主中原的基石。”
那是多美好的一段日子啊,想到那段峥嵘岁月,宁贵妃的唇角不由上扬,带出笑意,然这笑意尚未落到她的眼底,便又被她敛了下去。
她仍在述说,只是出口的语调已渐趋平缓,好似那些沉重的、悲伤的过往,已全数被她放下,被她轻慢,被她抛却,随后一点点在风中消散。
“可权利是这世间最毒的毒药,它能在不知不觉间腐人心智,尝过权力滋味的崇哥哥慢慢得变了,他开始变得贪恋权柄,最后甚至勾结外敌,起兵反叛,他想要杀了燕大哥。”
旧历774年,那一年是大襄有史以来最为黑暗的一年。
那一年,位于东都的临时行宫被西南王阴谋炸毁,军民死伤无数,燕氏皇脉几近凋零。
死者下葬当晚,宁苏青辗转反侧无能入眠,那一刻她突然分外想念沈崇,想要待在他的身边。
可当她夜骑赶到郊外营地时,却四处寻不得沈崇。
当此关键时刻,崇哥哥为何不在岗位?
心生诧异间,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宁苏青的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发生了转变。
第二日,当宁苏青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沈崇昨夜的去向时,对方却骗了她,沈崇说自己一直待在营地未曾外出。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宁苏青疑惑,却没有说破,并开始留意起沈崇的一举一动。
随后她发现沈崇很忙碌,他甚至比他们刚刚加入军营时还要忙碌,经常几日不见人影,自己一问,便说是燕湛交代的。
但宁苏青很清楚,那阵子启帝并没有交代他任何任务。
一切的发展渐渐脱出了宁苏青预想的轨道。
直到半年后那一天的到来。
八月初八。
宁苏青永远记得这一日,这一日是她一辈子的心伤。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沈崇在她的饭食中下药,只为将她留在了营地。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是因沈崇之故导致燕湛不能及时赶至拂柳山庄救回绮姐姐。
她永远都记得,当她赶到之时,沈氏临阵反水,沈崇众叛亲离。
她也永远记得,自己的那一剑。
寒风呼啸,卷起地土千重。
“堂兄,你已无路可退,收手吧。”率领沈氏一门投向燕湛的沈延看着沈崇,开口劝诫道。
沈崇却连理都没有理会他。
日暮西斜。
沈崇背光而站,他眉深目沉,神色阴鸷,冷冷地盯着自己的胞弟,咬牙切齿道:“沈迁,连你也要背叛我?”
“大哥,你做的太过了,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可你都做了些什么?”沈迁无不痛心地说道。
他知道,沈迁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沈崇的心中另有所图,男儿生于天地有吞并天下的野心,这并不是坏事。
再者那是他的大哥,既然他有理想有抱负,自己身为弟弟,又为什么要劝阻他?
但这一切都该建立光明正大的基础上。
沈迁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自己的兄长,他以为他的兄长如他所想的那般,是个有分寸、有良知的人。
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沈崇竟然会联手西南王做出这样泯灭人性的事情来!
沈迁举目看着气急败坏的沈崇,不知为何内心满腔的怒火突然就这么熄灭了,化成一朵云在脑子里淅淅沥沥下了着雨。
他说:“我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不是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哥。”
“原来你都知道了啊。”
众叛亲离,落到如今地步,沈崇早有预感是因事情败露之故,所以听了沈迁所言,他的语调虽提,但口气却也没太多的讶异。
沈迁见状,一双眸子不由又黯了一分,连说话语气都带着点颓然。
“你,束手就擒吧。”
沈崇眼下正被千军牢牢围在其中,他的四周,尸骨堆积,那些都是他的亲信,如今都已去死。
沈崇垂目,视线一一扫过身侧堆积的尸骸,他输了,他竟然输了,沈崇惨淡一笑,所有的人都站在燕湛那边,所有的人都为了他与自己为敌。
哈哈哈,沈崇低低笑出了声。
然闷笑过后,他的目光兀然变得狠厉起来,他抬起头,死死地盯住燕湛,染血衣袖一拂,手臂抬起,剑尖直指燕湛。
“初次交心时,我便说过,这天下,有德者登位,有能者握权,可一直以来你总踩是在我的头上,我究竟哪里不如你?为何只要有你,我便连证明自己的机会也没有?”
沈崇怒视燕湛,两人结义至今十数载,也曾心心相惜生死与共,会走到如今这地步全是因为自己。
这点沈崇很清楚。
因为他是沈崇,从不甘居于人下的沈崇。
“证明自己?你残杀无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燕湛悲,但燕湛更怒,他脸上的神情已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阳光豪爽,沾染阴翳,令人不寒而栗,“天下人并不欠你什么,当你决定与西南王合谋炸毁行宫开始,你后续的路便已毫无选择。”
沈崇哂笑一声,道:“怎么?你要杀我?”
燕湛声不变,神亦不变,只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能杀我,青妹当年救你一命,你许诺过她,你永远不会对我动手。”
说话间,被沈崇抑在喉间的笑容终于奔泻而出。
他笑,笑得嚣狂,笑得张扬。
功败垂成,众叛亲离,他已一无所有,本难逃一死,可他的手中却还握有筹码,让他怎能不笑?
死,没什么可怕的,从沈崇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便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从不怕死。
可他现在并不想死。
不想死却必须死,让他怎能无动于衷?
当此之时,他又不用死了,让他怎能不笑!
燕湛前跨一步,注视着沈崇的两眼异常的漆黑深邃,内中氤氲着流光,仿佛看尽一切,但又像是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
燕湛说:“杀你,我对不起青妹,但不杀你,我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亡魂,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你想毁诺?”
沈崇不觉紧了紧握剑的手,他不想死,他不甘,所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哪怕是苟活,他也要活下去,只要他还能活下去,那他定能东山再起,届时,他会让所有背叛过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是。”一个字,燕湛说得掷地有声,“便是背负千秋骂名,今日我也不能让你活着离开,二弟我了解你,你恃才傲物,眼里容不得沙,以你睚眦必报的个性,今日若让你活着离开这里,那日后在场之人便不知要死凡几。”
内心所想被人道破,沈崇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但他很快克制了住,他问燕湛:“当初结拜之时,你可曾想过你我会有今日?”
燕湛摇头:“自然不曾。”
“你没有想过,可今日的一切仍是发生了,而你现在所认为的这些,你以为会发生的事情,时过境迁之后,也未必就会发生,毕竟世事难料。”此时沈崇已重新恢复淡定,他气息平缓,舒吐顺畅,“难道你要为了过去的罪孽而剥夺我将来恕罪的机会吗?大哥。”
燕湛不为所动:“死亡也是一种赎罪的方式,至少可以令那些被你所害的人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呵,人死百事休,你不过是想要报仇,又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燕湛反问:“难道我不该报仇?”
“沈大哥!”
然未等沈崇接话,人群后,突然响起一阵呼唤。
众人寻声看去,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宁苏青苍白着脸缓缓走出。
她为何会在这,自己明明……?
沈崇瞪大眼,双目一眨不眨地盯住宁苏青,看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看着她眼中那深切刻骨的疼痛,他甚至有些害怕起来,可他又移不开目光,只能这样愣愣地看着她。
“沈大哥,我好害怕,可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宁苏青穿过人群,纵身一跃,恍如一只轻燕,施施然扑进了沈崇怀里,
“青妹你……你别怕我在这,沈大哥在这里。”听她说害怕,沈崇下意识出声安慰。
可就在沈崇安慰宁苏青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胸口的有一阵刺痛。
沈崇漠然推开宁苏青,垂目,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胸口汩汩涌出的鲜红,一把匕首,狠狠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沈崇抬头,满眼满脸的不敢置信,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大吼一声,好像此时他才真正反应过来了一般。
“为什么……?”
宁苏青心下大恸,心脏似乎被活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口子,痛得她撕心裂肺,几欲想死,宁苏青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不住地摇头。
“为什么啊?青妹……”
沈崇质问着,可人却惨笑着向前,一步一血印,越过宁苏青向燕湛的方向走去,他死死地盯着燕湛,走出数步,他又站住了,而后慢慢的,扑倒在地。
西边,金灿的太阳已经落下,只剩半个圆弧仅存,血色的黄昏淌于天际,数年来汲汲营营、呕心沥血的皇权之路竟然在这样满目猩红的黄昏里落下了休止符。
沈崇不甘,他不甘心,所以即便是倒地,他的双目也依旧没有合上,其间充斥着令人悚然的悲忿。
门外突来一道闪电,霎时雷声大作,本稀稀疏疏的雨突然变大,毫不留情的敲打着窗户房门。
雷电交加,风雨不止。
与燕煦此刻的内心截然相悖。
燕煦机敏、聪慧,人生在他眼中就好比一盘棋,走一步,看三步,他善于谋算,能很轻松地在混乱的局势中辨别关键,可便是算准了一切,他也算不到这最开始的因由。
原来他……根本不是父皇的孩子。
这一刻,燕煦只觉得分外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所表现出的是何模样,但从宁贵妃一脸不忍的神情中可窥一二。
一定很难看。
从他爱上燕辰开始,他就背负着很多的秘密,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所以也相应地学会了很多种掩饰的方法,来用于应付各色各样的人和各色各样的场合。
他不该,也不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眼下,燕煦无暇顾及,他好像已经被现实逼到了悬崖的边缘,此时此刻,他正走在一根丝弦之上,脚下即是万丈深渊,任何平日里无足轻重的动作都能轻易地将他摧垮。
蓦然,燕煦后退一步,脚下的丝弦绷断。
他的人生,原来就只是一场梦,一场彻头彻尾的春秋大梦,他因这场梦而过早的学会了伪装和欺骗。
可到头来,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挚爱,没有一个是他的。
烛芯爆裂,发出“啪”一声响,烛光忽暗复又明。
“真是荒唐啊。”沉默的燕煦随着抖动的光线笑了,先是轻笑,而后变成不可抑止的大笑。
笑声渐趋疯狂,最后甚至破了音,疯狂的笑声仿佛失了音准的二胡,凄厉刺耳,嘶哑难听。
宁贵妃猛得站起身,向燕煦迈了两步,又犹豫地停住,她痛苦地看着燕煦,心如刀割,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煦儿,孩子。”每唤这个名字一次,她的心就痛上一倍。
以往时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那么矜持乖巧,她明明想护他一世安康,可最后撕毁他平静生活的竟是她自己。
当一直坚持的信念不复存在时,又有谁能做得到无法无动于衷呢?
燕煦的笑声渐渐停下来,一滴泪从他的面颊滑落,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能感觉到宁贵妃看着他的目光,惊讶,迷惑而带怜悯。
可这些他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