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北麓山青翠茂林参天古木迸发着旺盛的生机, 晶莹的露珠在嫰绿的草丛叶尖儿跳跃滚动;山林里清晨水汽氤氲, 沾湿了上山的青石板路。
丹霞宫就在北麓山山顶林木掩映当中, 因此片方域欣赏晚霞夕阳红最为美丽而得名。
盛副相和永福郡主清早前来, 沈随大统领已在山麓入口等候,进山的路上还多劝了几遍请两位定要有心理准备。
“竤基?竤基这孩子很不好吗?”饶是盛副相心底有数这外甥恐一时间难以接受,还是被大统领这架势弄得心里七上八下。
沈随应是。
当年三皇子腿残后感到天塌地陷既要发泄内心的痛苦和绝望又自暴自弃拒绝旁人靠近,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逃离丹霞宫;如今被送到此地调养的赵竤基不同, 他是无时无刻不想着逃出丹霞宫跑回皇宫向世人宣告太子根本没有死。
门根本挡不住他, 只能动用铁链。
“什么,铁链?”当舅舅的惊得脚下踩空了亏得郡主及时扶住他才没往前趴去摔倒,盛副相难以苟同道:“大统领, 这未免太过了吧, 竤基他是个好好的人啊!”
“您见到就会知道他如今的状态实在不能用好来形容,盛相若是不信,我把钥匙给您,您大可试试给他解开铁链的后果。”
走过这段山路后来到丹霞宫, 再脚步不停地前往目的院落, 只见院门前有十名精锐士兵佩刀把守,据大统领说院内同样有十名死士出身的奴婢照料,可他们二十人拦住的都只是被铁链锁住的赵竤基。
来之前大统领已飞鸽传信叫奴婢们给用点安神香,主屋内之人正在休息。他们来到窗边, 透过缝隙观察屋内情景:半室狼藉,桌椅翻到,墙壁上充斥着斑驳的刻痕, 屋内竟无一样家具完好无损。
正在休息的男人横卧在床榻里,两只脚腕上缠绕着的粗铁链如此的醒目,铁链的另一头套在床榻前粗壮敦厚的朱漆圆柱上,哪怕没有亲眼看到他的脸,也知屋中之人已不是曾经龙姿凤章的赵竤基了。
盛副相没有二话就伸手,意思很明显要钥匙,更显然对大统领这般对待他的外甥很不满;沈随大统领亦没敷衍,当即就把钥匙给了。看盛副相进屋后,他拦住郡主,提醒道:“您还是随卑职到隔壁房中瞧瞧动静,免得那位发狂伤到您。”
归晚皱眉:“当真如此严重?您也不能怨盛相生气,屋里糟乱成这般好歹收拾干净啊。”
“不是奴婢们不收拾而是没办法,只能等到他晚上睡着后再清扫。隔壁房间有细孔可以观测到这间屋内的景象,您看过就知道了。”征得郡主同意,他便带郡主到隔壁房间内,取下挂在墙壁上的莲花图像画,露出个小孔来可直视隔壁屋内。
进屋后,盛副相当即用钥匙给解开铁链,再坐到床边仔细看向外甥,胡渣乱冒脸颊消瘦,一脸苍白浑身透着邋遢,看得他真是心肝抽抽,轻唤道:“竤基啊,醒醒……”
赵竤基迷迷糊糊地转醒来,看清楚眼前是张很熟悉的面孔,目光渐变,眼底渗人的恨意直叫他舅舅心惊:“他们说太子已经死了还给我办丧事,你为什么不阻拦?你还是我舅舅吗?权家到底许给你什么好处才叫你如此向着赵鸣轩?!”
“竤基啊,此事实在是……啊……”盛副相话未说完就感到呼吸难受,眼珠往下,看到一双手掐在他肉肉的脖颈间;脸颊憋得通红,视线艰难地往上就看到外甥狠毒的目光。
两名奴婢突然闯进来用蛮力将赵竤基硬拉开救回盛副相,可他们俩根本拦不住他发狂,那是种毁灭嗜血的疯狂,是种兽性压过人性的恐怖。
隔壁房间内,归晚透过小孔观察都看得心惊肉跳,她就看着赵竤基疯狂地破坏凌虐,任何器物都能成为他手中伤害人的武器,俩奴婢们被他又打又踹倒地抽搐,他的亲舅舅被他用锦凳砸伤脑袋砸出血来都没阻住他半分发狂的架势。
那三人差点被他弄死之际又有两名奴婢跑来阻拦,然而盛副相和奴婢们都不会攻击他,赵竤基却是肆无忌惮地发着狂,院里的十名奴婢们全部跑来都拦不住他,只能保住己方不会被弄死;发泄一通后,赵竤基就拖着铁链往外冲!
看过全程,归晚转过身靠在墙壁上,俏脸沉寂:“他没疯,只是比疯子更清醒地发狂。”
沈随默认道:“卑职到院外了,控制住他之前您最好在屋里别出来。”
院门前的情况比方才更疯狂激烈,碍于赵竤基拖着铁链挥舞甩动真能砸死人,士兵们不敢轻易靠近而被他揪住空隙往外跑,要追赶时被大统领叫住:“等他跑累力气耗尽再抓吧。”
半个时辰后赵竤基昏迷不醒着被搀扶回来,士兵们搀着他回屋又躺到床铺里,大统领即吩咐再新取条铁链给套上,盛副相这回再也无法反对,拉着小姑娘伤心得老泪纵横:“竤基他执念太深了啊。”
“但愿过段时间能好。”归晚也头疼,劝道:“您的伤口就简单包扎了下,我还是陪您回府请太医来瞧瞧,盛爷爷他们还等着北麓山的消息,咱们先走吧,哪怕傍晚时再过来呢。”
盛副相注视沉睡的外甥许久,最终同意了。
丞相和琰郡王妃都在华国公府里等消息,看到他们回来还没奔上前问情况就被盛副相脑袋包扎的白布给生生止住脚步,池奕吃惊道:“盛小楷你咋回事,从山顶滚了还是摔了?”
“爷爷,盛伯伯是被大表哥抄圆凳给砸伤的。”
“什么?!”相爷和另外两位盛老爷接连叫起来,盛老太爷在太师椅里都坐不住,撑着拐这要站起来被太夫人按住了;太夫人还算镇定地喊管家去请太医,再问他俩详情。
归晚扶盛副相落座,再把到丹霞宫的情况给详细说明遍,急得盛老太爷坐不住了要到北麓山看望外孙,被儿子们和池奕好说歹说才劝住。
池奕决议由他和盛二老爷盛三老爷到丹霞宫先探过,对亲舅舅都能下杀手是个什么情况?他真是有些难以想象了。琰郡王妃要同往,相爷也没拦着,带上他们兄妹仨就走。
黄昏前,池丞相带着盛家三兄妹回到华国公府直奔老太爷书房,除他外,人家三兄妹或脸上或身上都挂彩包扎了。他自认完全没有夸张:“盛老头你就别想着到北麓山了,你这把岁数要是过去,你的老命都能给当场交代了。”
盛老太爷不可思议地看向丞相,再看向他的儿女们竟然没有反驳,惊道:“修儿,你们这些伤难道都是被竤基给弄的?竤基他究竟怎么了呀,难道失心疯了?”
“没有,爹,没疯,清醒着呢完全认得人晓得事。”盛二老爷盛仲修伤得最重,额头和手臂就连胸膛里都被伤着了,异常无奈道:“我们到丹霞宫时抱着侥幸,还让大统领拿钥匙给解开铁链,打算好好劝劝大外甥。
可那孩子根本不听,他认为外祖家都被权家给收买倒向三皇子,和舅舅姨母们动起手来一点不含糊,是真要下死手啊。我都心惊胆寒,池小奕真没跟您说着玩;您要是过去,竤基恐怕也真敢掐死您。”
盛太夫人倒抽气,老太爷跌退了步,看向幼子幼女,盛三老爷浑身狼狈地应道:“真的,爹!要说竤基不认人,可他偏偏都认得很清醒;我和二哥脖颈里淤痕未散,都是被他所掐。儿子感觉外甥他像是恨咱们没有出头,恨得真想弄死咱们。”
“造孽呀……”盛老太爷眼底泪花打转几近潸然泪下。
他们俩外人离开盛家,还在马车里,池奕就和侄孙女骂道:“可不就是造孽!这混账现在这种德行比畜生都没强多少了,还真亏他敢对自己亲舅舅亲姨母下杀手啊。”
“我担心的是他何时能接受现实?总觉得悬。”
“按他这架势,要么他自己疯掉,要么他把自己折腾死,否则别想了。”相爷提醒道:“这混账清醒着呢可没有疯掉!现在摆明了是他自己不好过所以也不想让别人好过呢。”
归晚头疼地按按太阳穴,接下来几天几乎隔天就跑北麓山探探情况,只是一直没有在赵竤基面前现身,在暗中观察得她真觉惨淡神伤。
小暑这天又从北麓山回来,见赵鸣轩大咧咧地在她家花厅里坐着都没心情搭理,赵鸣轩不满地站起来拉她的手:“看到自己的男人什么态度啊?”
“会不会说话?”归晚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桎梏中抽出来。
“好好好,表哥!”不就差成婚这道礼节嘛,赵鸣轩腹诽,质问道:“表哥专门来找你,没想到你大清早就不见踪影,这上午跑哪儿去了害我等到现在?”
“北麓山丹霞宫探病。”她疲惫地靠在玫瑰椅里,随意问:“你能有什么事呀?”
“哼!本皇子的腿疾彻底治愈,双腿已恢复到坠马前,还不算好消息吗?”赵鸣轩昂首宣告完毕看她毫无波澜还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很不满地问:“难道丹霞宫里的病患快死了,所以你才这么难过,连表哥这么好的消息都无动于衷吗?”
“瞎说什么。”归晚没好气地拍他,手抵着额头,道:“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妥当,你这两天找时间走一趟吧;哦,带上你一位舅舅和我师兄还有翼国侯,都去看看他。”
赵鸣轩挑挑眉,不知如何形容?
不过对于女人的提议带着那个赖皮,三皇子殿下他自认为没有小气吧啦到针眼的地步,带着没有问题;因此他回到隔壁自家就写信简单说明情况再问他们何时有闲暇,继而约定休沐日同往北麓山。
权尚书已经从他哥们那里了解些许情况,因此特意派出他会武功的表弟靖国公代表他。
是日清晨来到北麓山脚下,被大统领提点做好心理准备时赵鸣轩还侃了句:“难道比我当年初到丹霞宫时还糟糕?”
真正见到那人时他才发现他料想得太好了,终于知道为何永福都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们到时主屋内之人正在发狂地打砸踹摔,这是每日的必须情况;看到来人,看到站在门槛前四人的错愕脸色,赵竤基忽而怔住慢慢眼眶充血:“赵、鸣、轩?”
“怎么不坐轮椅了?还敢说没想抢我的位置?”
“我杀了你,还有你们这对狼心狗肺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父子,我杀了你们……”
伴随着杀字落地是花瓶茶杯圆凳瓷枕等等所有器物皆被当做暗器飞射而来,翼国侯见到这样的女婿失了神没知觉忘掉躲开,幸亏被儿子拽开,否则必定得正中靶心脑门开花。
激烈而疯狂地打斗号角吹响,赵鸣轩从来是砸别人的,可今天这种情况实在没法还手;还是第一回 碰到被人乱砸还只能躲的份儿,最后都不知是怎么跑出来的,涂绍昉和他勾肩搭背地靠在围墙外壁上喘气;没管那两位长辈如何了,反正肯定能保护自己。
“他这是疯了呢还是没疯啊?”涂少爷拉着衣襟透气,嘴里还在喘气,很疑惑;三皇子他无语道:“废话!看他脑袋那么清醒能是疯掉了吗?”
“那么你能形容下他这番表现吗?他到北麓山调养快有20天了吧又不是才两天,还这般激烈过头了吧?更何况人还好好活着,他都不反思为何父亲和外祖家都选择舍弃他吗?”
“呵,你这姐夫脑袋里能有反思这个词吗?”赵鸣轩鄙夷,虽然他脑袋里可能也没有,但丝毫没妨碍他此刻鄙夷,冷哼道:“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找垫背拉陪葬。
看他这德行就证明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他自己被不死而死,被硬生生褫夺掉储位和将来的皇帝位所以痛恨地要毁天灭地,任何人过得比他好都欲处之而后快,懂吗?”
涂绍昉有感触地问:“你这是过来人的感悟吗?”
赵鸣轩警告:“别拿我跟他做比,我可没他那么丧心病狂;本皇子腿伤后只自暴自弃,可没想过要拉着谁来陪葬。再看看他这德行,能配跟我比吗?”
“有些性情肯定非一蹴而就必定日积月累才会根深蒂固。”涂绍昉倒想探讨探讨:“你说当年坠马致残的若是他,他腿残后的表现和今朝能差多少?”
“差不多!”赵鸣轩没什么犹豫,讽刺道:“嫡长子,皇长子,你以为他有多好吗?我娘和外祖家都从小就跟我说不能和兄长争,我最多不甘心但没有多少要争皇位的心思。
赵竤基可不同,他自幼就认为自己将来会继承皇位接掌赵氏江山;腿残等于不能继位,而今他不能继位后的表现你没看到吗?”
“唉,归根结底还是这条路太过稳当顺遂乃至安逸,嫡长皇子该享有的好处全被他得到,偏偏处在这位置该遭遇的险境近乎于不存在或者自有旁人给他挡掉了,以致这20多年将他惯出副深入骨髓的——理所当然得储位登皇位的架势。”
怪不得圣上至今还没有召他老师来交涉,应该是被丹霞宫内的情况弄得心情太难受。涂绍昉忽而意识到:“可按这种架势,他什么时候能恢复平静?”
赵鸣轩看看这赖皮,没把脑海中当场冒出的答案‘可能要等到他死才能有清净’说出,而是问:“你觉得呢?”
“没底啊,所以才问你。”涂绍昉按按太阳穴说:“这要关多久?总不能关一辈子,圣上和盛家包括我和我爹还有郡主肯定都盼望着他放掉前程往事,过好平民百姓的生活,将来做个锦衣玉服儿孙满堂的富户。”
“难道我不这么想吗?我巴不得早些送他离开京畿去过他自己的安逸日子,哪怕给他块封地求安稳都行啊。”赵鸣轩没好气道,回望这院落一眼,叹气道:“找我二舅和你爹回吧,咱们回城再和福儿商量商量。”
涂绍昉也叹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