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陆攸之很少看到言清欲不戴眼镜的样子,因为戴了一般就摘不下来,她也是偶尔才戴戴隐形的。倒是现在大冬天的,有时候吃饭她会摘下来,眼镜片上一般都是白蒙蒙的雾气,然后把它整齐地架在桌面上。
但陆攸之吃饭的时候也不会盯着人家去看,总觉得怪怪的。通常都是看着碗里的饭或者桌上的菜之类的。
有个说法是隐形戴久了角膜会变薄,所以言清欲就乖乖死戴着眼镜了,任凭别人都花枝招展地开始用着美瞳,她也坚决不动摇。也是胜在她底子好,所以即便戴着眼镜看起来还是好看的可爱的。
陆攸之发现言清欲爱惜身体的方式还是蛮奇怪的,净是用些旁门左道。例如现在冬天了,她就每晚一本正经地要用滚烫的水泡脚,泡上半个小时,然后像是有了极大成就感似的把自己泡的红通通的脚丫子拿出来擦干净。或者隔三差五地给自己的保温杯里泡个什么红枣枸杞,在杯口冒着滚滚热气的时候就啜上一口两口。
但就是不早睡。
有时候灵感来了,就会大半夜的爬起来噼里啪啦码字。或者有时候保证了今天要更新的,无论多晚她都要硬着头皮码完。更别提偶尔还有卡文的时候。
陆攸之一般也是不会发现的,但有一次她看到更新的章节是凌晨两点多发出来的,心里大概就有数了。
在被“严肃”批评教育过之后,言清欲倒是也糯着糯着答应了晚上十一点前必须睡觉了。
可这不还是生病了么?熬夜的伤害是难以抹去的,早睡才是王道。净整那些歪门邪道有什么用?
陆攸之是这么觉得的。虽然她读大学的时候也熬夜,但现在闲着了不忙了,就可以奉行养生之道了。
但这也是说说的,其实养生才是最难的,倒是每年的例行体检最简单。陆攸之虽然嘴上功夫可以,但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个,一方面也是出了车祸后后续的检查有很多,她也要隔三差五跑来检查个什么,这医院都能让她摸得门儿都清了。
但是她在拎着粥走进输液厅看到言清欲的那一刹还是有点陌生感,单纯就是来自外貌的那点陌生,眼镜戴久了的人摘掉后总会有种变了样的感觉。陆攸之在这时候,每时每刻,都能非常清楚地看到言清欲的眼神。
从前在外面,或者家里,灯光下,或者阳光下,镜片总是会反着点光,陆攸之就不太容易看到言清欲的眼睛。有些时候远一点,她就靠着言清欲的嘴巴来观察她的情绪。
言清欲话少,喜欢藏情绪,但也总有些包不住,会露到外面。她高兴的时候,唇瓣就一扬一扬的,连带着旁边的酒窝。不高兴的时候嘴唇就抿得紧紧的,开始闷着不说话,这时候腮帮子就会鼓出来一点点。但这种时候很少。
她脾气好,像个闷罐子一样,很多情绪就自我消化掉了,就算打开盖子,也只冒出一股热乎的白气而已。也不炸毛,反倒像是一只淋了雨的猫,身上的毛全瘪下去了,瘪也要瘪得服服帖帖的。
陆攸之对这样的性格一方面喜欢,一方面又会觉得有点为难。这闷罐的口小,里面装的东西却不少,倒也倒不出来。
但陆攸之这会儿倒也分辨不太清言清欲的情绪,她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张嘴喝粥也是张得小心翼翼的,偶尔就眨巴眨巴眼睛,抬起眸子看看自己。这眼神既不寡淡也不浓烈,就像纸面上晕开了一滴水的感觉,那种恰到好处的服帖。陆攸之也看得有点恍惚。
不过这瞳仁还是挺大的,黑乎乎的。
旁边急诊室的嘈杂凌乱,那些尖叫和絮语,输液大厅里争先恐后的看热闹的脚步声,像抖了个筛子似的过滤到陆攸之耳朵里,她也能估计出发生了些什么。
说要敬畏生命,其实有点可笑。人对于别人的生命总带点置若罔闻的稀疏冷淡,也带点隔岸观火的隐约好奇。可对于自己的,在健康的时候总是肆意挥霍,等到真的生死一线,才无比渴求起来。
所以还是要好好活着,她在这一刻只有这种愚钝的想法。好像从某个节点开始,她就已经不在那个感慨人生的档口了。
那些铁打的自然规律和人类的劣根性经过历史长河的淘洗,就像岁月变迁下容颜老去后熨烫出的带点温度的条条皱纹,已经在这个世界顺其自然地扎下根了。所以感慨太多是没有用的。
有些事情大多数人永远都做不到,所以才有了这么多的格言警句来勉励一下意思一下。但凡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大家反倒都不说了。
陆攸之的这点麻木在言清欲眼里像是一种迷人的过分专注。
但她倒是真的一门心思扑在这碗粥上,她的任务就是把每一勺粥都给吹得温温热热的。她连半个眼珠子都懒得挪出去。
但言清欲喝了大概十来勺就摇头不喝了,勺子本就浅,这十来勺对这一整碗来说压根就不算什么。但陆攸之也不勉强,怕她喝多了待会儿又吐了。正好粥也凉的差不多了,她把下嘴唇贴着塑料碗沿,咕噜咕噜灌了半碗下去。
塑料碗沿下面有一圈边,挺粗糙的,又细,有点切得慌。但陆攸之快饿死了,也就不管不顾起来。
言清欲看着陆攸之微仰起头的侧颈,喉咙那里有规律又显得有点急切的滚动,在白光下好像她的喉骨特别的明显,一圈一圈的,有略微凸出来的痕迹。
是太瘦了,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瘦呢,瘦到连脖子上都没什么肉。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好像也没什么肉。似乎也没见过几个人在脖子上也肥肉成堆的。
下一秒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愚蠢感到了一丝悲哀。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言清欲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因为卡文抓耳挠腮过,最后破罐子破摔缝缝补补修修改改给发出去了,人往后一仰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瘫在床上。但还没有这样风尘仆仆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过,啪地一下打开灯,倒还以为是出去办了件什么大事似的,实际上只是出去打了个吊针。一点也没有什么卸下压力的感觉,她还在想明天该怎么办。
陆攸之踢踏两下把脚从鞋子里抽出来,弓起脚背活动了下脚趾然后套进棉拖里。她的小白鞋鞋跟被踩出了个规则的凹陷,还渗着点水,她的脚跟也是红通通的,脚踝那一圈又白的很。
陆攸之先走进去,在客厅里看了眼还没来得及擦的那些湿漉漉的地板一秒钟,就低着头翻手机了。
“我得给你请个假来着...”
她边翻着手机边说话,然后像是要打电话似的,把手机举到耳朵边。没几秒又放下,再嘟囔一句:“哎,这白予怎么关机...”
她这动作是一气呵成的,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一样。言清欲也只能呆呆看着,起初有点不明所以,后来明白了她已经放下手机了。
言清欲只能抬起手看了眼表,像是再确认一下时间,说道:“这都两点半了,人家肯定睡了呀。”
语气是虚浮疲惫的,夹杂了点缥缈的无奈,还有点理所当然的包容。
“哦,是吼,我傻了。”陆攸之搔了把头发,带着点因为大半夜昏了头才发蠢了的尴尬和小小懊恼。
言清欲只是微笑着看她,在她的视线里她只看得到陆攸之搔了下头发的样子,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但她倒是觉得这偶尔流露出来的蠢蠢的样子也是蛮可爱的。她就挪着步子走近了点,到刚好能看清陆攸之的脸为止。
陆攸之看着言清欲此刻的笑容,大概是觉得疲惫的。她看见她的眼皮都快坠下来了,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还要忙着微笑,让她的心里升起一股形容不来的柔软。她也笑了下,眼睛,嘴角,弯起的弧度大概刚刚好。
这样的微笑淡淡的,其实是没来由的,完全可以不笑。但陆攸之的微笑没有丝毫扯出来的痕迹,甚至还有种扫光疲惫的魔力。这笑也不带什么强烈的情绪,本质上就是一种无声的抚慰,像是客厅里亮出来的一幅十字绣,上面还写着“家和万事兴”这几个字,让人见了还能觉得安心。
这种本质上没多大意义的小动作言清欲倒是觉得很受用,甚至比拍拍她的背还熨帖。她突然就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大概是这客厅里暖黄到恰到好处的灯光变成了这种感觉的催化剂。
“快进去睡觉吧,小心你的手。”
言清欲就被陆攸之给推进房间了,在被推的时候她还不忘转头看几眼,带着少许的局促和不安。陆攸之在合上门之前还要探进脑袋再嘱托一句:“赶紧睡啊,很晚了。”
“你要好好休息恢复身体。”
房门被合上的时候伴着门把手的往下一弯。言清欲有些呆滞地转回身慢吞吞走到床边坐下,裹了裹羽绒服。这羽绒服是陆攸之的,有点大,她裹起来的感觉刚刚好,鼻尖还萦绕着点那种衣柜里回旋出来的木质香气。
她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就侧过身子躺到床上,这一天可真的是疲惫极了。
陆攸之在松开门把手之后垂着头卸下一口气,总之她还不能睡。她先去客厅把湿漉漉的地板给解决了,先用拖把拖一遍,再拿干抹布擦一遍。并没有弯下.身子擦得多仔细,只是用脚踩着布比较随意地抹几下。
然后还要去卫生间。言清欲换下的衣服就摆在洗手台边上,陆攸之拿起来看了看,因为耽搁时间有点久,那些糊着的东西就有点发僵,衣服的纤维互相黏腻在一起。她把它们泡在热水里,倒进去一些洗衣液。
陆攸之洗衣服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倒是在这点上有些大小姐的矜贵模样。那些熟谂的搓衣服的姿势该是流畅的美观的一气呵成的,但她的姿势是僵硬的生涩的还断断续续的。也就胜在态度认真,眼睛死死钉住那块区域,然后手使劲搓啊搓的。
陈慧仪看见了想必异常欣慰。
言清欲即便疲惫,躺在床上依旧没睡着。她想着她浴室里的衣服,还有那片地,心里就不安心。
陆攸之是个什么脾性她这段时间住着也摸清了一点。沉默的时候沉默,沉稳的时候沉稳,开起玩笑来毫不遮掩落落大方,幼稚起来也是真的幼稚跟个三岁小孩一样。她对很多事情都采取无所谓的态度不屑一顾,但细腻的时候是真的,温柔的时候也是真的。
她不知道陆攸之是一贯这样的,还是说是车祸后才这样的。但她也无所谓。
以她现在对陆攸之的了解,估计她会大早上起来就把衣服给洗掉了。她自己的衣服本就该她自己洗,何况还是沾了呕吐物的,多脏。
言清欲掀开被子就下床了,走出去的时候发现卫生间的灯是亮着的,门没关实,掩开一个小缝。
居家棉拖踩在地上本就没什么声响,走近的时候她听见洗衣机里发出烘干衣服的声音。
言清欲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刚准备抬进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去。
她在门缝里看到陆攸之的背影,没穿羽绒服,一套简单的棉质睡衣,手袖挽起及肘,手里拿了块抹布。
陆攸之洗完衣服就准备收拾掉地上这滩呕吐物,于是蹲下.身子。这一蹲对她自己来说其实没什么,早就习惯了的。对于言清欲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早就看惯了的。
但此刻还就是有点不一样。她知道陆攸之的脊柱是加了钢钉固定过的,所以下蹲的姿势跟平常人都不太一样。普通人都是弯腰弯腿一起的,但她不是,她要先弯下腿,再带着腰下沉。弯腿的时候可能不够力她还要找点东西扶一下。大多数时候陆攸之在她面前表现得还是省力的,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但大概是今天太疲惫了,陆攸之的这点疲惫感就在这时候凸显出来。
其实这样的姿势她也看过几遍,一直也没觉得要怎么样。但现在凌晨三点,从门缝里窥探进去,那些艰难,苦涩,晦暗就像是全部都聚拢到那截腰肢上,变成下蹲时的缓慢沉重和无力。陆攸之纤瘦的小臂在地上挪来挪去,左手还扶着她的腰。言清欲像是脑子里一下就想到了那种老态龙钟,蹒跚独行之态,心里生出点畏缩恐惧,又涌上满满的心疼怜惜。
言清欲的生活一直安逸无比,除了那次猝不及防被踢翻掉“柜门”的经历。但时间已过去许久,父母在时间的潜移默化下接受后依旧待她如初。她生在小康之家,有个弟弟,感情亲密。其实她的父母相对来说已算开明,当初她执意要留津州,父母也同意了,还提出要给她经济支持。她当然拒绝,因为有码字收益加持,花钱即便不能大手大脚,但吃穿用度,还从没苛苛扣扣过。
大概是在和美家庭中长大的人生性上总带点乐观成分。言清欲在那些自我纠结和拧巴里也有那么点乐观在。或许就是这么点乐观,成为她坚持码字的缘由,也是她坚持着喜欢陆攸之的缘由之一。
安逸惯了的人,总觉得会一辈子就这样安逸下去。那些骇人听闻的天灾人祸想起来说起来哪个不是像天边骤裂的闪电一样,看似可怕却觉得遥远得很,谁能料到有一天一个惊雷就突如其来砸自己头上。
那场车祸就是陆攸之生命里的雷。
她看着陆攸之从前拼学业拼事业,总是雷厉风行,也是一帆风顺。到发生车祸后的萎靡不振,茫然无措。再到找了份工作后的无欲无求,看上去像破罐子破摔。直到现在像是找到了一根稻草似的,又燃起一点生的希望。
这个雷改变了陆攸之,她从没想过一个人也能变得这样天翻地覆。但她掺进一脚走进陆攸之的人生里,也渐渐改变了她自己。
她像是一个带着感情的旁观者,站在无垠的荒野上,看着陆攸之一个人奔跑,摔倒,攀爬,流汗。陆攸之摔倒后爬起的样子缓慢却有韧性,她费力攀爬时流下的汗水晶莹且炽热,她是瘦了,但骨性还在。
言清欲也只不过是隔江遥望。但所有的种种都像是放映着无声的黑白默片一样,到处都是长镜头慢镜头。镜头里陆攸之的脸,她额头上细小的疤痕,还有那次将醒未醒时流下的泪,都是黑白的。静默的力量巨大又可怕,那些情绪透过一个门缝被浓缩后又无限放大,她握着门把,无法言语又无处发泄,只能手紧了又紧。
说到底陆攸之的这些改变对于她这样一个旁人来说都是接受得顺其自然的。她打心眼里从没嫌弃过陆攸之一星半点,她不觉得变得普通了平凡了就该被唾弃,就该去觉得耻辱。相反,她心疼她也爱惜她,她依旧敬佩她,也依旧欣赏她。
人在这世上有很多种生活方式,普通平凡是最常见的那一种。对她来讲,也是最让人踏实安心的那一种。
如果可以,她现在倒是很想直接开门进去,抱住陆攸之纤瘦单薄的腰肢,用自己的小臂紧紧箍住她。她想去亲亲她的耳朵,亲亲她的脸颊,闻闻她头发的气味。她想做她的翅膀,护她前行,助她飞舞。
这样的想法直接从潜意识里钻出来,悄无声息,又有点慌乱缥缈。
陆攸之在地上蹲得久了就会有点立不住,要松一下神歇一歇,揉一揉。
言清欲原本聚起的眼神在这样的动作里一下子就松散掉了。最后这种情绪还是像摇晃的酒杯,可酒却没洒出来一星半点。井底即便掀起惊涛骇浪,井口依旧云淡风轻,沉默无比。
她明白她现在要是贸然踩进去一脚,也不会让这事实产生多大的改变,只会觉得两相窘迫无言。
言清欲松了手,背过身子回了房间。她现在能做的,最有用的,不过就是好好睡上一觉,恢复体力。
所以啊,还是要身体健康。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