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柏杨脖子伸的老长,好像一只晒太阳的乌龟,拼命偷听隔壁桌李菁菁一家的谈话。
“他们不会还打算送李菁菁去什么寄宿学校吧?”
乐从心看着李菁菁,她垂着头,双手抠着杯子,瘪着嘴,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
乐从心移开目光。
有的事,外人插不上手。
“李主任说,如果李菁菁真想唱歌,可以考虑走专业。”丁步直说。
乐从心:“诶?!”
柏杨:“你怎么知道?”
“我会一点唇语,”丁步直举着咖啡杯,继续面无表情复述,“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路应该自己选择,我们不该强迫你,只是,如果走专业的话,会比现在更苦更累,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应该是李泰平的话,只过了一晚上,他的皱纹就多出了三倍,挤在他的脸上,皱皱巴巴的,仿佛一颗老橘子,又苦又涩。
乐从心的眼睛酸了。
李菁菁目瞪口呆,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李妈妈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我们的女儿,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妈妈和爸爸都会支持你。”丁步直继续面无表情做同声复读机。
李菁菁大哭起来,抱住了妈妈,哭得好大声。
“谢谢妈妈,谢谢爸爸!谢谢!”
李泰平夫妇对视一眼,露出了笑脸。
“可是——”李菁菁抹了抹眼泪,“我并不想做专业的歌手,我只是把唱歌当成爱好,我还是想参加普通高考。”
李泰平夫妇:“哈?!”
柏杨:“啥?!”
李泰平:“那你这次是——”
李菁菁:“爸,我早跟你说了啊,这次表演只是为了帮同学。是你小题大做,非要把我送到什么寄宿学校,根本不听我解释,我才——”
李泰平:“……”
李菁菁:“都怪爸爸~”
李泰平抓了抓头,大笑起来:“是是是,都怪我。”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看的这边三人目瞪口呆。
柏杨趴在桌上:“搞什么鬼啊——”
丁步直喝了口咖啡:“果然是杞人忧天。”
乐从心:“……”
就你屁话多!
*
李主任家的问题有惊无险地解决了,李主任再次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工作热情中去,每日上班时间提早了15分钟,办公室的盆栽又增加了六盆。
乐从心收到了两大盒手工点心做谢礼,足足撑过了一周的早餐,据说李主任还给丁步直送了一份,可惜被婉拒了。
乐从心的生活又恢复到了正轨,只是,偶尔会想起丁步直那间敞亮精美的高层公寓,还有那张超级舒服的客房大床——嗯,真的只是偶尔。
九月转眼就到了尾声,在国庆黄金周的前三天,乐从心收到了李泰平赠送的校庆表演会赠票。
“我女儿这次有表演,小乐你一定要来看啊。”李泰平又塞给丁步直一张,“丁总也一起啊!”
丁步直:“嗯。”
乐从心看着票上的字,笑容逐渐凝固。
【春城二十中国庆文艺表演诚邀您的莅临】
乐从心:“李菁菁原来是二十中的啊……”
李泰平:“对啊,和小乐你还是校友呢,多巧啊。”
“是啊——”乐从心叹气,“真巧啊……”
*
春城市二十中高级中学,市级重点高中,师资力量雄厚,全市排名第五。
这里,是乐从心的母校。
乐从心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高中时光。
有人说,高中是这一生最难忘的时光,每一帧回忆都是珍宝,值得被一生珍藏。
可对乐从心来说,高中就意味着满黑板看不懂的数学题,厚厚的物理卷子,还有——
乐从心站在校门口的大柏树下,仰头望着郁郁葱葱的叶片,阳光透过叶脉洒在脸上,暖意浓浓。
“你在这上高中?”
丁步直站在一步之外,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没系领带,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个,露出清俊苍白的锁骨。
衬衫的领子被风吹动,如雪的颜色刺得乐从心一眯眼。
乐从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
阳光灿烂,树影摇曳,明亮的少年站在树下,笑容耀眼。
一样的场景,不一样的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
乐从心笑了。
“你笑什么?”丁步直问。
乐从心:“感慨我逝去的青春。”
丁步直:“……”
国庆文艺表演露天举办,操场上挤满了学生老师和家长,吵闹的声音直冲云霄。共有二十个节目,包括合唱、舞蹈、相声、诗歌朗诵、乐队表演等,种类十分丰富。
李菁菁和柏杨的乐队表演拍在倒数第二位,这次的风格很是中规中矩,没有奇装异服,演唱的也是流行的正能量歌曲,获得了全场学生的热烈欢呼。
最后一个表演是二年级的五十人合唱《我和我的祖国》,气势恢宏,感染力极强,最终变成了师生家长全场大合唱。一曲唱完,全场起立鼓掌。
主持人:“谢谢大家,谢谢我们的钢琴伴奏,我们二十中的钢琴王子,苏若信。”
负责伴奏的男生起身,朝着观众席鞠躬。
台下的小女生们疯了一样尖叫,甚至比之前柏杨他们登台的时候还疯狂,就连李菁菁都满脸狂热。
“切,不就会个钢琴嘛,有啥了不起的。”柏杨一脸不屑,“长得又不帅,也不知道这些女生激动个什么劲儿。”
“他眼睛很漂亮。”丁步直说。
“你什么眼神,他眼睛肿泡泡跟核桃一样,哪里好看了?!”
李菁菁撞了柏杨一下:“你没发现苏若信的眼睛和乐姐有点像吗?”
“诶?!”柏杨扫了一眼乐从心。
乐从心低头,搓了搓眉毛。
“我在家长群里听说个这个孩子,据说钢琴特厉害,在国际上得过奖,学习也是拔尖的,家里还有个读博的姐姐。”李泰平感慨,“这样的家庭,真让人羡慕啊。”
丁步直看了乐从心一眼,乐从心继续搓眉毛。
演出很快结束了,乐从心跟着家长和学生人流走向校门口。
学生们热烈讨论表演项目,关注焦点自然是柏杨和那个钢琴王子,家长们则更关心成绩。
“丁总,小乐,一会儿去我家吃顿便饭吧,就当我们的谢礼,”李泰平说,“还有柏杨同学也一起来吧,上次误会你,真是抱歉。”
柏杨背着吉他,看了一眼李菁菁,却发现李菁菁根本没看他,她的目光直直盯着校门外的一处人群聚集处。
人群中央就是那个钢琴王子苏若信和他的父母,身边围了好几个家长,状似在取经。
柏杨的脸黑了:“我还有事,再见。”
说完,一甩吉他,人跑了。
“我下午还有个会,就不去了。”丁步直说。
“我也不去了。李主任,丁总,再见。”乐从心用手遮住半边侧脸,快步混入人群,眼看就要冲破人流,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姐。”
乐从心脸皮抖了一下,回头。
人群中央的苏若信飞快走了过来,还带着一群人的围观目光。
“哇,难道这就是那个出国读博士的姐姐?”
“想不到这么年轻。”
“真是年少有为啊!”
乐从心:“嗝!”
李泰平和李菁菁的表情很是惊诧,丁步直挑高了眉梢,苏若信的父母满面惊喜跑了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来了也没告诉我们一声啊。”苏若信的妈妈——眼睛和乐从心一模一样——拽住了乐从心的胳膊,气呼呼说。
乐从心:“……一时忘了……”
“小乐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们很想你啊。”乐妈妈旁边的中年男人笑得很腼腆,他的皮肤很白,五官清秀,虽然身材有点发福,但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也是帅哥一枚,和苏若信有五分相似。
乐从心扯了扯嘴角:“苏爸爸……”
“伯父,伯母,你们好。”丁步直上前鞠躬。
“哇哦——”四周围观学生发出一片惊呼。
乐妈妈:“您是?”
“我是丁步直。”丁步直说,“和乐从心是同事。”
乐妈妈、苏爸爸同时瞪圆眼睛,苏若信瞄了一眼乐从心。
乐从心疯狂眨眼:“丁丁、丁丁、丁丁总,您不是还有会吗?”
“不急。”丁步直笑道,“方便的话,一起吃个午饭吧。”
*
这饭吃不下去啊。
乐从心手指抵住额头,从指缝里偷瞄四周。
这是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法国菜,巨贵,乐从心只在时尚广告杂志上见过,据说人均消费1万。
装潢摆设餐具什么的就不用说了,最可怕的是,所有的侍应生都是金发碧眼的帅哥,说的还都是法文。
乐妈妈,苏爸爸两脸懵逼,如坐针毡。
苏若信翻着菜谱,偶尔抬眼看一眼丁步直,表情很微妙。
为毛要来这么贵的地方吃饭?
丁不直你不会又想克扣我的奖金吧!
乐从心向丁步直发射哀怨光波,却被丁步直彻底无视。
他正捧着菜单低声点菜,嘴里一串一串的法语,听起来好像什么咒语——乐从心觉得他是在诅咒自己。
点完菜,丁步直看向四人,微微一笑:“怎么了?”
灯光下,他的脸漂亮得闪瞎人眼。
您别笑了,笑得我浑身发毛!
乐从心内心尖叫。
乐妈妈明显被丁步直的气势镇住了,有些发愣,倒是苏爸爸还算镇静。
“您是小乐的领导吧?”
丁步直点头:“只是分工不同。”
“让您破费了。”
“这是应该的,”丁步直笑道,“总公司在这家餐厅有股份,来这里吃饭可以报销。”
乐妈妈和苏爸爸明显松了口气。
“姐,你不是在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吗?怎么在这种地方还有股份?”苏若信问。
乐从心:“我哪知道……”
丁步直:“我们公司隶属唐氏集团。”
对面三人:“啥?!”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乐妈妈问。
乐从心:“就是一个边缘化的分公司,不值一提。”
丁步直:“乐从心太谦虚了。实际上,她在公司的表现非常优秀,我已经写好了推介信,推荐她年底去总公司参加培训。”
乐从心:“嗝?!”
丁步直笑了,抖开餐巾铺在乐从心的腿上,调整了一下乐从心面前的刀叉位置:“放心,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乐从心:“嗝!!”
乐妈妈和苏爸爸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表情。
乐从心:“你们不要误会,我和丁总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
“是的,我们是单纯的上下关系。”丁步直说,他的眼梢勾了起来,显得魅惑又温柔。
乐妈妈:“明白明白!”
苏爸爸:“了解了解!”
苏若信低头喝水。
乐从心:“……”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乐从心心惊胆战。
饭局全程,丁步直小动作不断,一会儿帮乐从心倒水,一会儿帮乐从心递纸,还时不时提两句这个是她爱吃的,那个是她爱喝的,看似意味深长,但若真论起来,却没有任何出格的动作,全程绅士有礼。
两位中老年朋友明显误会了,看着丁步直的眼神愈发慈爱,甚至还热情邀约丁步直有空去家里坐坐,听得乐从心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一智商在线的,就只有苏若信。他面带微笑吃完了全程,对丁步直甚至有几分防备和疏离。
饭局结束后,乐妈妈和苏爸爸在路边还拉着丁步直滔滔不绝。
苏爸爸:“我们小乐就是胆子小,人有点木讷,领导您在单位可要多多关照她啊!”
丁步直:“应该的。”
“小乐能有您这样的领导真是福气啊。”乐妈瞥了一眼乐从心,“丁领导,您要多督促督促小乐上进啊。”
丁步直瞄了一眼乐从心:“当然。”
心好累,这都什么事儿!
乐从心默默移到路边,假装是个垃圾桶。
“姐。”苏若信走过来,容色严肃,“你喜欢他吗?”
乐从心惊了:“苏若信,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我我、他、他他……怎、怎怎怎么可能?!”
“如果你不喜欢他,早点说清楚。”苏若信老气横秋叹了口气,“这个人,简直跟猎鹰一样。”
“哈?!”
苏若信看着乐从心的眼睛:“他盯上的猎物,绝不会放手。”
乐从心:“嗝!”
*
乐从心坐在丁步直的车上,双手平放膝盖,全身冒汗。
她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苏若信的话。
他是猎鹰。
盯上的猎物。
不会放手。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乐从心偷偷观察着丁步直的侧脸。
夜色将他的容颜罩上了一层幻彩流光,如梦如画。
这么漂亮人的,这么有钱的人,这么有能力的人,怎么能看上我?!
肯定是苏若信这家伙的错觉……吧……
虽然乐从心很不想承认,但苏若信的智商,的确要比她高出好几个段位。
从小到大,他的学习都是拔尖的,更不要说在钢琴上显露的天赋,简直令人望尘莫及。
乐从心现在都记得,苏若信四岁时,钢琴老师教了几节课后露出的表情。
“这孩子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当时,妈妈和苏爸爸几乎乐疯了,抱着苏若信又亲又跳。
乐从心站在旁边看着,手里拿着期中考试卷,那是一张数学卷子,分数是49分,老师用红笔在上面写了一句评语。
【请家长!】
乐从心不忍心把这张卷子给妈妈,她的笑脸是那么灿烂,是十年来她从没看过的灿烂。
那一刻,她明白了。
苏若信代表着希望和新的生活,她只能勾起妈妈痛苦的回忆。
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可爱聪慧的儿子,这是完美的一家,而她,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像她这样的人,就应该过着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按部就班相亲、结婚、生子、变老、生病,死去。
而像丁步直这样璀璨的人,大约只会在她的生命里短暂地出现一下,然后——消失。
这样,就挺好的。
丁步直盯着后视镜,看着乐从心表情变幻几番,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
丁步直:辛辛苦苦一整天,一朝回到解放前,唉,我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