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两人吵的声音很大,一句不剩全入了第一的耳朵。第一心想他们吵架怎么还有我呢?这不要紧,可他们吵得厉害,伤了感情,还能回到从前吗?第一又想冲进院子了。他看桃子,桃子同时也看过来,他指指院门,无声地问进吗?桃子摇摇头,意思是再等等。
妮儿貌似吵累了,或是哭累了,抽抽噎噎不说话。大壮只是看着,也不说。又过好一会儿,妮儿喊道:“你们离远点!”
这是对院墙外的两个说的,第一和桃子挥挥手走了。周围没有其他人。
妮儿平顺气息,说:“你说实话,你心里还有我吗?”
“……有。”
“过来坐会儿,站累了。”妮儿说着,挪开砍柴墩子上的斧子,坐上木墩,“过来,我们好好说。”大壮叹口气,挨近了,立在那。妮儿说:“你坐下,站着太显眼了。”大壮席地而坐,眼看向一侧去。妮儿说:“我们不吵,好好说。”“嗯。”“我不喜欢第一,也不是讨厌他,”——大壮摆回头看她——“那天……我就是想气气你。”“气我?”“嗯。就是……”妮儿的手指勾住了裙子,“我不喜欢你送礼。”“不送了。”妮儿推下大壮肩膀,“好好说话!我是说,我不喜欢你一直给我东西,你送之前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大壮皱了眉,送礼不就是个心意吗?“你送太多了。啊!我不知道怎么说了!就是,你像别人那样就好了。”大壮想不通,什么叫像别人那样?别人又不喜欢妮儿,多送东西表示喜欢得重啊。他没说话。“你又不说话了。一到这时候你就不说话。”“什么时候?”“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吧,为什么不说你的想法呢。”大壮忽然有点明白了……
第一和桃子走到听不见那两人谈话的地方就不再走了,万一有人来,他们是要报信的。第一问:“他们能和好吗?”桃子说:“能。”
妮儿和大壮确实和好了,只是看上去关系有了变化,曾经一前一后地走,现在是并肩走;曾经一个看前路,一个看人,现在全向前看;曾经一个满脸的不耐烦,一个脸上堆笑,现在同喜同悲,有老人说,他们这是心往一处使了。
桃子有天发个坏,悄悄拉妮儿到一旁,说:“他可是不听你的了,后悔没有呀?”
“后悔?”妮儿啐一口,“啊呸!我们好得很。你羡慕了吧,嫉妒了吧?不行你也吵个架,我这主意好吧。”
“好什么好,尽出馊主意。也就是大壮,要我啊,才不忍你呢。”
“那是,你比咱家的大壮差远了。你还有救,知道自己有问题呢。”
“你才有问题。”
“哎,说正经的,”妮儿的脸贴近桃子的脸,“你和你家石头什么时候定日子啊?”
“什么日子?”
“又装!我和大壮决定下个开宴就在一起了,你们呢?”
“在一起”就是结亲,就是搭伙过日子,就是生孩子,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一同吃。桃子也在心里问,我和他能行?
“问你话呢,发什么呆呀。你们不会还没说清楚吧?”
“秘密。”
“哎呦,还有小秘密了。”妮儿去搔桃子的痒,“敢不告诉我,痒死你!”
小姐妹打打闹闹着跑远了。
开宴这天,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都打扮起来,戴花,穿新衣。小姑娘去采鲜花,以备送给投情意的小伙子,小伙子积极参加比赛,试图用实力获得姑娘们的青睐。
妮儿起个大早,匆匆吃过早饭,穿着昨天的衣服去找大壮。大壮还未吃完,鼓着两颊含糊地说:“你换新衣服啊,和昨天一样不大好。——是担心弄脏了吗?”大壮的父母跟着附和。“会换的,”妮儿说,“开始了就换。你选什么比赛,有把握吗?”“比力气,没把握。”妮儿嘱咐说:“小心点,别伤着了。”“还有事吗?”妮儿拍他,“没事不能找你啊?——你别伤了啊。叔婶我走了。”
妮儿从大壮家出来,第二次发觉自己慌了神——第一次是和大壮吵架——不知道去哪,去做什么。她有点兴奋,有点怕。她有很多想法,他们以后住在哪里,造怎样的一个房子,准备多少盆盆罐罐,这些盆盆罐罐分别做什么,放在哪里。她不想生孩子,太麻烦,她妈生了五个孩子,她是最小的,吃的还可以,穿的衣服多是哥哥姐姐穿剩的,哥哥姐姐带着她玩,她吃过不少苦头;想归想,多半要生孩子,村里每家每户都生,村长鼓励多生,她的父母和大壮的父母也会逼他们生。年岁大的里树枝没有孩子,因为他没有老婆;归家也没有,据说是他老婆生不出来,大家还为此夸奖归家。她也生不出来就好了。她偷偷看过女人生孩子,好多血,好多汗,那个女人躺着,双腿岔开,像个待宰的野兽,任几个老女人摆弄,那个女人大喊,声音高得像是临死前最后一句尖叫,那女人还翻白眼,太吓人了。这经历她不想有。这经历大概又必定躲不开。她不愿想这些了,她想找个人说话,说什么都行,说话能让她舒服一点。她去找桃子。
桃子在摘果。
妮儿说:“你在这干嘛?”
“怎么了?”桃子吃一口果子,说:“你不在家换新衣服,做头发,怎么找我来了?”
“很快就去了。我问你呢,你在这干嘛?你家小石头不要你了?”
“什么呀,饿了不行吗。”
“你不去开宴?”
“去呀,有吃的为什么不去。”
“你和每天一样啊。”
“我还想在家待待,小孩子才几个月大,我得在家帮忙。”
“他们真是的,事情都让你干了——”
“不说他们,你有事?”
“也没什么,就想说说话……”妮儿就说起她的心事,房子啊,孩子啊……
起初桃子听得认真,听着听着,心思就飘远了。妮儿说的那些,桃子不放在心上,村里人都是那样过来的,她们在村里,跟其他人一样就好,生活不同些,他们要议论的,会好心过来劝你,学学他们的样子。
但其实桃子自认为是不同于他们的。她有时与他们的想法相差很远,她不说出来,就藏在心底,对第一也不说,因第一不质疑,而会认真地问个为什么,她懒得回答。有的事情是说不明白的,只能理解在一个人的心里,如细沙倒进河里,浑浊过了,水面清亮,沙躺在河底。
妮儿说尽兴,顺走桃子的两个果子,就忙自己的去了。
桃子看看手里还剩的一个,为避免它孤单,三两口吃下了肚子。她去河边洗手,一路上遇见年轻的男男女女,她微笑着礼貌打招呼,趁他们问出来什么之前快步离开,表现得有些匆忙,男女们目送她过去。她在河边蹲下身,卷两圈袖子,露出纤细的骨感的小臂。她的手和小臂不太搭配,她的手要黑一点,手掌宽,显得手指有点短,手指再长出小半个指肚会顺眼得多,她右手中指的前端侧面微微凸起,是每日用石头或树枝默写药草用处磨出来的,手指根有几粒薄薄小小的老茧。她捧起水朝脸上泼,泼了三回,没有擦脸,双手又掬了水,由着水从指缝间溜走,然后才细细地洗手,手背,手心,指间,手指肚。天热,水清凉得可贵。她索性脱了鞋子,也洗洗脚。
第一来时,正见桃子坐河边踢水。桃子的小腿白白的,腿肚的弧弯刚刚好,她扬起脚,水拥着她的脚而起,再纷纷落下,亮晶晶的,哗啦啦融进水里,脚的边沿似也发着光,暖暖的,软软的。
桃子扭头看第一,“小石头。”
第一看桃子的脸,她的鼻尖有粒淘气的水珠,鬓角的瘦发曲身贴她的脸,有水顺着滑下来,经过下颚,在脖颈留下极浅的水道。第一发现,桃子的脖子中央没有凸起,桃子没有男人那样的喉结。
“喂,小石头,回神!”桃子说。
第一不敢过去了,说:“我,我走了。”
“你说什么?”
第一没有应声,吓到似的逃走了。
桃子又玩一会儿水,看天色不早,开宴比赛大约快开始了,她收拾好自己走向空地。
空地站满了人,桃子钻进人群,赶巧大壮参加着举重比赛。大壮撸撸袖子,啐口掌心,搓了手,伸开两条强壮有力的胳膊去抱一块及膝高的大石头。妮儿在大壮身侧的人群外围,两手用力攥一束花,眼睛盯大壮身上,全没发觉桃子看她。大壮“嗯——”地发力,众人喊着“起!起!起!”大壮的脸胀红,石头与地面离出一道缝隙,“起!起!起!”缝隙加大,“起!起!起!”石头离地半个小腿高,大壮抖动的双臂实在坚持不住,撒了手,整个人趴石头上了。有人叹息,有人欢呼。有人扔去一朵花,妮儿就小跑过来,踩了那花,扶起大壮,准备好的鲜花塞他怀里,周围嗷嗷乱叫,妮儿拉起裙子躲进了人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