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何年曾遇仙,埙音追故人
雪白的袖子覆在一个半人高的红木箱子上,毫不费力地掀开,苏木谣探头去瞧,箫笛瑟琴笙鼓钟,样样俱全……笛子是白玉的,琴上雕刻着云纹……
她还在努力辨认,风荷已经接连开了好几个箱子,大剌剌呈现在她面前,莫名有种珠光宝气之感。
苏木谣呆住,看看这些大开的箱子,再看看已经坐在一把椅子上的某君,姿态懒散,支着下巴也看她,眼尾漫不经心地勾起,露出一个惬意舒心的笑,嘴唇一动,轻轻地说:
“挑一个你喜欢的。”
他明明生得如冰雪般不近人情,可待人却这样温柔和气。
苏木谣眼睛有点发涩,眨了眨,他对她这么好,自己该怎么报答呢、又拿什么报答呢……
风荷还耐心地等着她,苏木谣默默地低下头,不经意看见一个漆黑的椭圆的什么,躺在箱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俯下身拾起来,细看,原来是一只陶埙。约有鹅卵大小,六孔,表面光滑,那一片浓重的漆黑,却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一般。
两手握着,大拇指慢慢摩挲,竟觉得从心里涌上一种十分遥远的熟悉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见过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陶埙……
“你看,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你可喜欢?”
“丑极。”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说你,做人呢,要温柔和善点,这样才会有人喜欢嘛。”
太阳穴蓦然一阵疼痛,她揉了揉额头,嘈杂一瞬间褪去,那些对话仿佛从未出现过。
手上的陶埙还没有掌心大,其实这也是一种乐器,自上古时就已经产生了,但因太过古老一度失传,如今在人间已经极为少见,她以前也只是在书上见过埙的图案,一直以来从未接触过。
看着这漆黑的陶埙,木谣竟觉得舍不得放下,看向一边的风荷,而风荷有些沉默,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不知是不是木谣的错觉,她竟觉得风荷脸色有点苍白。
目光凝着她,淡淡地:“你想要这个?”
苏木谣点了点头。他便像是有点无奈地笑了,挥挥手,好看的眼睛里似乎划过一段隐隐的悲伤:
“那就拿走吧。”
苏木谣一愣。有些手足无措,她以为风荷是不舍这陶埙,但……若是珍视之物,怎会放在角落蒙尘?
可他眼里抹过的难过又怎么解释,虽然只是一瞬间,那阵悲伤的情绪像是能传染一样,苏木谣心里不知怎么一疼,将陶埙递了出去:
“我其实……也不是很想要。这个,我不会的。”
“我教你。”三个字,低语一般。
风荷走到她面前,两根手指拈走陶埙,放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陶埙特有的音色,幽深、悲凄、哀婉、绵绵不绝。
吹这陶埙的人,在这一刻是那样圣洁、典雅、神秘、高贵不可侵犯。
苏木谣想起书里的一句话: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
而这个人,也像跌入了秋天的寒霜之中。
他睫毛低垂,犹如蝴蝶翅翼,微微颤抖。昏暗的光线映在他脸上,风荷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浓烈的回忆,整个人显得落寞又寂寥。
他明明站在她面前,她伸出手就能够到他的衣角。可是这一刻苏木谣又觉得,风荷离她是如此遥远,他仿佛把自己永远关在了过去,一个她跨越一辈子的时光,都无法接近的过去。
他是仙。终归与世人是不同的。
苏木谣咬破舌尖,剧烈的痛意使她不再胡思乱想。侧了头去,安静地听他吹奏。
这曲子非常熟悉。于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
“有狐绥绥,碧海之澜。
有女洄岸,芳心如荷。
与情会往,雾雨其濛。
心甚倾之,莫敢以诉。
生之付矣,奈何不寿。
两心相盟,方得永久。”
一副画卷在她面前展开,苏木谣闭上眼,一望无际的碧色的海,一只慢慢在海边行走的狐。
心碎的女子在对岸徘徊,于是白狐为她淌过茫茫的海,浪头咆哮着打来,谁踉跄跌倒,不返;雷声震怒劈下,谁神魂俱碎,不悔。
海的中央,天空掩映着苍茫的碧色,水里倒映着绚烂的彩霞,于是故人重逢,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彼此描摹千万遍的星光。
沉寂,沉寂许久。余音也散去,她不知身在何方。
“这个曲子,叫什么名字?”苏木谣有些茫然地问。
她听见他古雅又清冷的声音,恍若从上古传来:
“遇仙。”
……
苏木谣抱着小狐狸坐在台阶上。
小狐狸伸着粉红的舌头舔毛,木谣给它捋了捋,朱砂掀起眼皮觑她一眼,继续舔,哪知刚梳下去的狐狸毛又给木谣捋了起来,朱砂怒,一爪子给她挠了过去。
木谣刺痛,松了手,金仙衣站在她背后噗嗤一笑:
“小呆子,你发什么呆呢?”
“才没有发呆。”苏木谣别过头,认真地告诉她,“还有,我不叫小呆子。”
“哎呀,不结巴了?”金仙衣却是大为纳罕,又伸出手想来捏她的脸,苏木谣警觉地躲开,于是金大小姐悻悻地缩回,把视线转移到在草地上打滚的红狐狸身上:
“这是哪来的狸猫?跟团火一样,真漂亮,”听到赞美,朱砂骄傲地挺起小胸脯,金仙衣蹲下身,情不自禁地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咂咂嘴巴,“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朱砂一悚炸毛,小爪子一把挠过去,仙衣撒了手,冲木谣笑道:
“小冬瓜,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玩意儿?”
苏木谣已经不指望这货能记住自己的名字了,只说:
“路上捡来的,我看到它受伤了,就带回来包扎一下,”明明是说谎,却脸不红心不跳,还能淡定地纠正金仙衣,“而且它叫朱砂,是只狐狸,不是狸猫。”
金仙衣“喔”了一声,感叹道:“你运气真好啊,随手一捡就是只灵物,我何时能有你这样的运气,”嗟叹道,“说起来好久没吃野味儿,可馋死本小姐了。”
又两眼直冒绿光地瞅着那朱砂狐。朱砂被她看得发毛,一溜烟窜到木谣怀里,一跳一扑的动作行云流水得仿佛已经演练过百八十遍。
金仙衣摸着下巴:
“真有灵性。”
苏木谣拍拍瑟瑟发抖的朱砂,“别怕,她又不会真的吃了你。”
看一眼仍是一脸垂涎盯着朱砂狐的金仙衣,苏木谣低下头,心想虽则金仙衣是个又懒又毒舌的大小姐,但其实心肠不错,与风荷一般都是为传言所误的人……
昨夜风荷把她送回了飞剑峰,木谣困得不行,回了舍中倒头就睡。
早晨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云诉,得知他人早早就在云归山下练剑,便直奔云归山的无极广场而去,不知怎么,在众多弟子中一眼便看见了他。
云小书生早已不是当年蓬莱岛上那个只会吟诗作对、跑两步路就气喘吁吁的文弱书生。
他舞剑的姿势极漂亮,素淡的阳光倾落在他眉眼之间,带出丝凌厉的气息。
身姿纵跃凌空,高束的长发在风中飞舞,旋身落下并飞剑斜刺,挑落一片又一片绿叶,翩若惊鸿宛如游龙。
这个样子的云诉,更像一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小侠士。
“云诉。”木谣叫他的名字,一个剑花在她眼前挽过,云诉收剑入鞘,稳稳落在她面前,“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木谣还没开口,三两个其他字阁的小师妹一股脑簇拥了过来,递帕子的,递水囊的,嘘寒问暖的,好不殷勤。
云诉小公子虽新来云归不久,但人生得俊俏好看,又知晓很多东南地北的趣事,待人彬彬有礼没有架子,很快便得到了同一届师妹们的拥戴喜欢。
他对于少女们的热情倒是泰然自若,只手指一伸挡了递来的戏水鸳鸯帕,从怀里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白绢,慢条斯理地擦拭脸颊细汗,白绢映得他皮肤仿佛能发光。
小师妹们都看得痴了,一阵激动的窃窃私语。仿佛才意识到还有个小姑娘的存在,云诉半掀着眼皮看去,苏木谣站在树荫下,瘦小得像只可怜的兔子。
“找我什么事,说吧。”懒懒的,仍是那半梦不醒的模样。
苏木谣摸了摸脑袋:“你昨天为什么……没来。”
“来什么?”他疑惑。
“你让我戌时在后山等你一起修习。”
云诉还没说话,那三名少女中年纪最小的越若瞪大了眼睛:
“你们两个人去修习?就你们两个?云公子怎么会约你?还是在戌时?”眼神不善地扫视了一下苏木谣,忽然轻嗤出声。
木谣没理她,只眼睛紧紧盯着云诉:
“你难道不记得了?”
从戌时到寅时,木谣站在竹林中,等了他足足三个时辰。以至于到后来,脚趾僵硬得连动一动都酸痛难忍。
只因云诉,在纸条上力透纸背地写了一句:诉必如约而至。
记忆里还留存着当年小书生摇头晃脑说君子重诺,胜于千金的模样。木谣相信了他还是从前那个光明磊落的云诉,相信了他还是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云诉,所以她以为这一次……他不会再食言。
可是,他说:“我们才认识多久啊,为什么要约你?”
“昨天,你明明托人给了我一张纸条……”
“我托的谁?”
苏木谣愣了愣,觉得有点惭愧。那传纸条的人相貌实在普通,她没能把人记住,只识得纸条上的字迹。
见她不语,云诉又问:
“纸条呢?”好像牵起嘴角笑了笑。
苏木谣摸摸袖口,想起那件破碎的衣衫,挣扎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住。
“丢了。”讷讷的。
“丢了?”云诉重复着她的话,咬字很轻。手指一抬,忽然折起了手中的白绢,不多时一只白鹤立在了掌心。
抖抖翅膀,活灵活现一般,飞起在木谣身边绕了个圈,又回到云诉手中,泄了气般散成一块方正白绢,绢面两个规规矩矩的黑色小楷。
苏木谣有点发懵,越若伸手戳她的额头,好笑道:“矮子。你可知这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清纯不做作小书生,你爱了吗。
另,我儿子,真温柔。
哎呀,可能要一直单机下去了,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