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如斯4
就好像突然间, 一切都暗沉了下去。
有什么,浮动于南广和那缺失了一颗心的胸膛内,流年明灭, 光与暗交错。广和于那一切都如昧中, 敏锐地抓住了什么, 只是不敢信。
于是他终是问叶慕辰,“若是孤悟了, 是否便会如你一般?”
他没说到底与叶慕辰一般,会如何。但是叶慕辰却听懂了。
叶慕辰停下亲吻,郑重地道:“殿下, 你生而为神, 为一方天地之主,所以你的心辽阔无边界。五色琉璃,无论在哪个小世界, 都是至宝。臣不同, 臣诞生于星辰之乡,毕生为一方天地间羁绊, 去不了别的世界。所以臣于三千年前陨落之际, 在灭天剑下, 最后一刻悟到的……是此方世界的法则。”
叶慕辰望向暗沉光线中的南广和,于明明灭灭浮灯一样眸光中,隐藏了什么不可说的东西。但是他却在竭尽全力地, 说与他的小殿下知晓。
“此方世界, 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方生方死, 方死方生。每一段光阴,每一世浮华, 都可于所谓织梦术中回溯。”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注】”
“殿下,你道臣善妒,不喜欢。可你又是否知晓,于臣而言,九万七千年是梦,下界投生为黄口小儿是梦,便连那大隋朝昭阳年间的光景……也是梦。”
“于梦中梦,以梦中身,得以与殿下相遇,是臣毕生之幸。”
“然而殿下却始终不曾当真入梦……”
叶慕辰停下,沉吟着寻找措辞。“殿下便如同那一轮广照天下的明月,其光华普照天地。又如同金顶琉璃瓦下的凤宫,为羽族心中最高贵最美丽的所在。可是……殿下你是所有人的。于梦中或梦外,殿下你都过于清醒……”
薄唇紧抿,双眸中似有星光。
叶慕辰生平第一次,竭尽毕生所学,试图将自己所体悟到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以及他的心,都剖析给另一人听。
他说的很慢,每一句,都极郑重。
因此广和也渐渐收起唇边的笑,认认真真地听他往下讲。此刻见他停下来,竟忍不住插话道:“孤亦以人身下界,于凡尘与你认真做了数十年的夫妻,在大隋深宫中生儿育女。最后在第一世,你躺在棺木中时,孤亦与你同葬。”
广和凝眸,认真道:“孤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怎可说孤从未当真进入你的浮生梦中?”
叶慕辰于是便笑了。他以手轻轻撩动广和鬓边长发,大手骨节分明,指尖微有薄茧。撩动起黑海的沉水。
“殿下,臣慕你的每一世。臣的每一世,都慕你。”
“可是臣的悦慕,是极情。”
“每一世,只悦慕一人。心中眼底,也只有那一人。”
“臣每转生为一人,便是独立的一人。那一生一世,都只悦慕那一世所遇见的你。”
黑海中依稀有什么,在坍塌。
于不再凝滞的黑暗海水中,谁也没料到,最后居然是这历来寡言的朱雀上将陵光,以极情证了道,破除三十三炼狱中至深至暗的一座——黑海炼狱。
黑海礁石炼狱,坐落于三十三天外,从来没有光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便连三千年前,此方世界孕育出的天地灵胎崖涘来此处时,肩头的星光亦被黑海吞噬。
*
三千年前,凤帝惊见窥尘镜中有那陵光残魂托生转世的小儿,在凡间举目无亲,遭族人欺压,竟至以棺材钉自毁颜面,鲜血如流。
那一日,凤帝弃下南天门,自天界疯狂奔至下界凡尘。在凡尘中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扉吱嘎作响,六角小菱窗外夕阳的光线模模糊糊。
凤帝一袭白衣,突然出现于那个小儿面前。
小儿抬眸,右眼角皆是污血,人倒还算镇静。只漠然地对他道,仙君,你便是仙阁派来,要收阿郎回去作炉鼎的吗?
然后不待凤帝搭话,那小儿又嗤笑。可惜仙君来晚了一步,阿郎的脸毁了,拿我作炉鼎,怕是会弄污仙君的眼睛。
凤帝很努力才控制住声线不颤抖,尽量温和地对他道,阿郎,你姓甚名谁,在凡尘可有了名字?
小儿诧然望着他,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摇了摇头。随后便不再搭理他,抿着唇,蹒跚重又回到棺木前跪下,手边一个铜盆,盆内焚烧着成串的白色纸钱。黑色烟灰袅袅,熏的这寒碜的小屋内愈发凄凉。
凤帝深呼吸一口气,轻轻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好言好语地与他商量。阿郎,那吾便唤你阿郎可好?
小儿眼皮都未曾撩一下,只默默烧纸钱。
于是凤帝又耐着性子道,你这伤口,却是要好好清洗一番。他说着伸出一只玉雪般的手,试探性撩开小儿额前碎发,仔细打量这个由陵光残魂托生的小人儿。
一只蜜蜡色的小手猛然探出,打落凤帝的手。
不需要你烂好心。小儿冷笑,单眼皮一撩,眼神如射如电。
于陋室中,血污狼藉身着灰色旧布衫儿的七岁小儿却灼灼然如珠玉,华光耀眼。
凤帝忍住唇边的笑,逼回眸底的泪,道,小儿,吾不是仙阁的。
小儿看也不看他。小小的身子,绷的如一杆标枪般,脊背笔挺,跪的姿势很板正,一声不吭地替他家姆娘烧纸。
凤帝再次试图撬开这个小河蚌的嘴巴,淡笑着道,当真不是。吾是上界仙君,只是偶尔见到汝受难,前来帮你。
蜜蜡色的小手微微一滞,随即便听那小儿漠然道,阿郎天生命犯孤煞,克了双亲,如今又遭族中厌弃,怕是没什么值钱的可回报仙君。
无须你回报。凤帝这次吸取了教训,出手如闪电,修长指尖蓦地点在小儿眉心。口中念诵真言。
那小儿怔住,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再动弹不得。
凤帝松了口气,替他将深藏于眉间的神血唤醒,随即又不自觉就着蹲身的姿势,凑过去轻嗅小儿发间。叹息着道,阿郎,吾寻你而来,又怎会害你,嫌弃你。
小儿双眸中瞳仁溃散,蜜蜡色小拳头紧紧攥住。
凤帝随后缓缓起身,掸了掸白衣袍角,回头看了他一眼,凤眸中微有笑意。你且好生将息,先将伤势养好。日后,倘若再遇见难处,只需轻唤三声凤凰儿,吾便来你身边,解救你于苦难之中。
说到最后一句,凤帝似是觉得极好笑,唇角微翘。那模样好看极了,又风流,又绝色无双。
小儿看的发痴。
于是那一日,小儿在凤帝转身欲离去时,突兀地问了他一句。凤凰儿,阿郎是不是从前见过你?
凤帝停在半扇虚掩的门扉边,人落在暗影处,默然良久,才带笑叹息一声道,识得不识得,又有甚区别?你我之间,是吾负了你。
小儿捏紧双拳,强行自眉心放光体内灵气流转中打断体悟之机,踉跄着奔至门边,大声道,自然是有区别的!
凤帝却不回头,脚下跨过门槛,于门外小院中只飘然行了几步,便倏然不见了。
只余下那小儿踉跄跌在门边,拳心中捏出血来。
*
三千年后,于黑海炼狱。
广和想起这段前尘往事,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叶慕辰的眉与眼。口中带笑叹息道:“你所言,吾已经明白了。”
叶慕辰抿唇望着他。
于是广和又耐心道,“按照你的意思,当日里在凡尘遇见你时,你悦慕的是吾之前身凤华。”
叶慕辰默然。
广和又道:“然后于大隋末年,你以叶慕辰的名,遇见的人是皇室子南广和,所以那一世你悦慕的是广和。”
叶慕辰不语。
广和最终笑叹。“……原来这便是所谓极情。吾懂了,又似竟不能懂。”
叶慕辰挑眉,沉吟着道:“臣的本意是,每一世都是浮生梦。每一次,都需全情投入。倘若缺失了半分,便是不完整,便不能叫做极情。”
这次默然的人,成了广和。
于过往的时光中,广和自问始终都是在偿还陵光。于私心中,广和以为万年前,他既应下天劫,入极情道,并站在众羽族身边,与无情天道宣战,最终却没能战斗至决裂。在三千年前,他终究还是退了一步。
他麾下那些子民,则一步都不曾退。
他愧对陵光。
“叶慕辰,你心中所求,吾怕是……要负了你。”最后广和垂眸叹息,青丝沉海,声音低碎如同回音中的呢喃。“如此,你可仍愿留在我身边?”
叶慕辰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然而他还是强笑着道:“臣怎么舍得离开?”
叶慕辰以为,从此后大约就是这样了。
他的殿下,既不能随他入梦,亦不能倾注一生心血去悦他。如他悦慕殿下那般地,悦慕于他。
于是叶慕辰自嘲地一笑,又道:“没事儿的,殿下。臣所求,乃是为了道。而殿下你贵为神尊,心中有天下,有黎民苍生,是臣……贪求的太多了。”
广和却不搭话,只是振起长衣,于暗沉如昧的光线中一步步走入黑海深处。海潮声哗啦啦地掀起底下大片不可知的世界。
广和于此时回眸,朝叶慕辰粲然一笑,道:“吾不懂得情,亦不知极情究竟要走到何处。这座炼狱据说能够囚禁时光年华,能令一切都回到原点。原点处,吾并不是神……那时候呵,倘若吾遇见了你,又该如何呢?便连吾也觉得好奇。”
叶慕辰愣住,随即仓促阻止道:“无须如此!殿下,你此刻刚荣登神位,无须为了臣……”
广和微笑,兀自说了下去。“所以陵光,吾打算为了你,沉一次海,去体悟那可望不可即的,极情一途。”
广和便当真沉了下去。
黑色海潮淹没头顶,三千青丝入海中,朱衣湿重。
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无月无星。叶慕辰赤着上身站在水中,肩头立着一只指爪蜷缩的雏凤,口唇剧烈颤抖,再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摘自《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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