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不归

  一月大雪,苏辞率十万苏家军重返边关。

  离开皇城时,她求帝王放了关押在狱中的黎清和以莫须有罪名囚禁于帅府的荀子深,当初北燕和南楚合谋攻梁,却遭南楚反水,反被大梁围攻,荀子深率领的二十万大军损失惨重,天子震怒。

  司徒不疑更是巧施反间计,私造与荀子深的来往信件,再加上一帮子无事生非的北燕朝臣配合,竟让帝王以居心不良、勾结外族的罪名将他押回了皇城,通敌叛国的帽子一下子扣在世代忠良的荀家人头上,荀老将军一病不起。

  若非如此,当初镇守燕关的就是荀子深,扶苏澈也许不会死。

  大军开拔之际,大雪落满皇城,天寒地冻,百姓们依旧夹道相送,添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

  “小辞,等等为兄。”

  江晚寒不知从哪里临时借来一副盔甲,骑着脾气颇大的老马,颠颠地追了上来。

  苏辞:“你这是作甚?”

  江晚寒笑道:“我辞官了,随你从军。”

  苏辞眉头一拧,险些一马鞭抽过去,“胡闹。”

  她这位结义大哥绝对是北燕史上数一数二的奇葩,当年被苏辞硬逼着入朝为官,死活不干,一哭二闹三上吊悉数给她耍了一遍,为官更是一股清流,臭脾气上来啥权贵都敢怼,好不容易在朝中站稳了脚,可谓官运亨通,北燕帝已有意许他丞相之位,这特么的说尥蹶子就尥蹶子。

  江晚寒:“怎么胡闹了?为兄昔年也是弯过大弓、射/过猛虎的人,就算这些年来撂下了,可底子还在。”

  确实,嘉靖年间的金陵才子榜首,文武双全,若非少年时得罪了谢王世家,害得双亲皆丧,收敛了性子,该是个多疏狂的人。

  偏现今生出一股老妈子气,大将军瞧着就脑壳疼。

  苏辞咬牙切齿,“嫂夫人怎么办?”

  江晚寒从怀里掏出一沓纸在她面前晃了晃,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N瑟道:“你嫂子写的,全是药膳方子,让我一路上好生照顾你。”

  大将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满脑门上写着“我不同意”,江晚寒被盯得发毛,他打赌苏辞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把他踹回皇城。

  江晚寒叹了口气,眉宇间竟有些落寞道:“小辞,扪心自问,我这些年做的没你好,蜷缩在那诡谲朝堂上和一群牛头马面互掐,看着你在前线冲锋陷阵,说不担心是假的……咱当初时结义的盟约、年少的志向,不能总让你一个扛着,为兄知道这怕是你最后一遭领兵出征,就让我陪着你,做个帐前小卒都行。”

  一辈子走来,什么大风大雨都经历过,但他就剩这么一个兄弟了。

  苏辞良久未言,扬鞭赶来了路,算是默认。

  江晚寒一喜,急忙夹紧马腹跟上。

  阳关道上,扬沙满天,十万大军急行奋进,一去不返。

  ……

  燕昭十一年,一月十日,苏家军偷袭楚梁大军于陇西,大胜。

  一月十六日,大军一鼓作气连夺皖南三城,捷报传入皇城,百官喜不自胜。

  一月二十四日,楚梁联军以重军反击,被苏辞引入陷阱点燃火琉璃,伤亡惨重,不得已退守,北燕再收复一城。

  二月初,敌军于盛都闭门不战,按兵不动,意图拖延苏家军,消耗其实力,大将军亲率三千燕狼卫趁夜潜入盛都,斩取贼首,敌无主将顿时溃败四逃,至此已夺回六城。

  二月十五日,苏家军兵临韶涵城下,大将军不再与之周旋,以火琉璃强攻,重兵碾压,城破后下命屠尽城中敌军,一时间韶涵城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杀神残暴之名再次震惊九州,引史官辱骂、世人诟病,大将军再遭千夫所指……

  鲜为人知的是,那场战役中十二上将中年级最小的程锦阵亡了,二十岁出头本该是最意气疏发的年华。

  那天战场上,易容的细作怀揣火/药打算和苏辞同归于尽,程锦察觉时奋力扑倒了贼人,被炸得尸骨无存……四散的骨血溅了大将军一脸,她被震晕倒在地上时视线已经模糊,脑海中回荡着第一次从战场把那孩子牵回军营的画面,是个还没剑高的娃娃啊!

  当晚,苏辞在程锦残缺不全的尸骨前坐了一夜,起身时胸闷得要命,竟一口血吐了出去。

  幸亏徐可风提前得知消息,一路上跑死几匹马,才在生死一线时赶到韶涵,从阎王爷手里讨回了一个苏辞。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钻进深山老林给这作死玩意采药解毒,一别仅数月,再出山时天下已大变,又是一番人事全非……

  他初闻扶苏澈战死、大将军血洗朝堂时,噗通一声坐在茶馆的板凳,半天没起来,他深知这次苏辞救不回来了。

  营帐中,大将军醒来时,硬扛着肺腑里的剧痛,面不改色,只觉得赚了――她这样的人能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别动”,徐可风快步上前,把人按回床上,端过药碗,脾气大得很,“喝药,一滴都不许剩。”

  苏辞看了一眼漆黑的药汤,“你知道,我喝这些已经没用了。”

  徐可风闻言气得肺都要炸了,“别跟我扯淡,让你喝你便喝。”

  苏辞一笑,听话灌下苦掉渣的药,眉头都没皱一下,“与其给我这个,不如给点实在的。”

  徐可风见她没作妖,好不容易松了点心,“什么是实在的?”

  苏辞:“凝神丹。”

  提神良药,死得快。

  徐可风咬牙念出两字,“做梦。”

  苏辞说了句良心话,“我已经许久没做梦了。”

  以前旧人们总会入梦,如今她一身死气,连鬼魂都不愿招惹。

  徐可风暴跳如雷,“姓苏的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

  苏辞:“话别说太满,小心噎着。”

  徐可风:“你能不能拿你的命当回事?”

  苏辞一本正经道:“当回事了,所以我还要再撑一个多月,你便行行好,帮帮我。”

  徐可风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气得嘴唇发白,手直打颤,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

  大将军心道不好,她再把大夫气死,可就真是千古第一人了,嘴上赶紧刹车,“行了,别一脸哭丧样儿,多晦气。”

  这话说出来,显得她更不是个东西了。

  大将军被徐可风恶狠狠地瞪着,难得低下脑袋开始反省自身,诚恳道:“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最不招你们大夫待见,尤其是我从小就没消停过,长大后更是作死,多少次都是靠你老人家救回来的……可咱两好歹算认识一辈子的人了,你也医了我一辈子,再医我最后一回可好?”

  徐可风闻言,呼吸一窒。

  从宫中初相识,少年御医第一次见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小太监,他见证了苏辞如何从一个卑微宫奴到位极人臣,看似风光无限,可她这名震四海、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当真活得快活吗?

  徐可风骤然失力,整个人苍老了不少,苦口婆心地劝道:“将军,我们就此算了可好?别再管什么家国大业、民生疾苦,你也是个人啊!”

  他是医者,对苏辞有病人的情分,更有朋友之谊,这么多年下来看她几度生死,纵使见惯了世间生离死别,可真放到自个身上,他怎忍得住?

  苏辞虽然病着,但眼睛依旧明亮,“你去问问外面那些犯我国土的敌军,看看他们能不能就此算了。”

  徐可风急红了眼,“可你让我亲手送你去死吗?”

  苏辞:“你便当全了我一个心愿,让我下黄泉时走得坦荡安心,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就当……我求你了。”

  大将军一生要强,疼极也只会忍着,从没求过谁,他是第一个。

  徐可风闻言只觉悲痛,踉跄了后退了一步,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良久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装满凝神丹的小药瓶放在桌上,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营帐。

  他扪心自问,也许千秋之后还有北燕,但百年之后还有苏辞吗?

  二月十八日,韶涵城中的血尚未干,苏辞已率大军急行至同安,守城的大梁将领看着城下宛如地府阴兵的十万铁甲,心头一寒。

  “报,梁军主将派人来求和,意欲归降。”

  帅帐中,苏辞正在和陆非厌等人商讨接下来的攻城战术,其余人闻言皆是面露喜色。

  唯有大将军冷冷一笑,“传我军令,杀。”

  跪在地上的小将一愣,“您是说……”

  “一个不留。”

  连陆非厌闻言都是眉头一皱,那可是五万降兵,他刚要开口劝谏,却被苏辞轰了出来。

  大将军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帅帐中,脸色惨白得过分,直到这会儿才敢卸下一身寒意和杀戮,目光落寞地盯着桌角发呆,若非还强撑着一口气,怕是凝神丹再有奇效,都不可能在一重重打击下熬到今日。

  帐外小兵出声,“启禀将军,一名自称纯一的和尚在军营外求见。”

  苏辞的睫毛轻微动了动,一口回绝,“不见。”

  谁知半柱香后,那秃驴竟自顾自地闯入了帅帐,也是,论武功纯一怕是和全盛时的苏辞不相上下。

  纯一大师一身脏得发黑发亮的衣袍,风尘仆仆地进来,还没忘家人的矜持,先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阿弥陀佛,贫僧拜见大将军。”

  苏辞兀自坐在,低眉擦拭着掌中的难全剑,“擅闯军营可是重罪。”

  纯一笃定道:“将军从不是如此迂腐之人,不然贫僧早死了多次。”

  苏辞始终未抬眼看过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见你吗?”

  这秃驴也是高僧界的一朵奇葩,贪财抠门,邋遢荒唐,更不喜清规戒律,爱四海游荡,除了长得清秀出尘,怎么瞧也不像个称职的和尚,但心里装着出家人的慈悲,心肠好,待百姓是真的好。

  苏辞:“因为你求的事情,我不会答应。”

  纯一双手合十,心中颇有愤然,“贫僧听闻大将军立下屠尽六十万大军的重誓,又血洗韶涵城,特不远千里来劝谏,谁知刚到军营又得知您要斩杀五万降兵……贫僧斗胆问一句,当年东海城墙之上力保万民的苏辞可还在?”

  “……”

  良久后,苏辞只是低眉不咸不淡地道了句,“你就当她死了。”

  纯一:“将军……”

  苏辞将难全剑咣当一声拍在桌子上,杀意四溢,“只要是脚踩在我北燕国土上的敌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纯一:“可他们已经归降了,您昔年血染敌阵为的是百姓,今日为的却是残杀。”

  他是担忧,担忧这人真的一念坠魔。

  若她成魔,世上还有谁能渡?

  苏辞抬眸望他,目光多了一分视死如归的坚定,淡淡道:“纯一,你真的懂吗?”

  和尚一愣,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苏辞收起难全剑,缓缓起身,目露凉薄,“人我依旧会杀,杀伐之名我也会担着,罪孽深重我不在乎……我要每一个践踏我北燕城池的人都心生忐忑,我要每一个屠杀我北燕子民的人都胆战心惊,我要立威,要以今日之血流成河为北燕日后百年的太平铺路……”

  她不在乎后世怎么评说,说她残暴成性也好,嗜血如麻也罢,但她能为百姓铺出一条通往安宁的路。

  纯一:“您的方法太激进了。”

  她悲凉一笑,“纯一,我以后守不了南境了。”

  这一句话似乎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

  苏辞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帘外又起的大雪,“淳于初有句话说得对,我与他皆是乱世的一把剑,而持剑者是利益纠葛的人心,我们毁不掉恶念丛生的源头,所以只能折断剑,用最蠢的方式――以杀止杀,玉石俱焚……也许,当天下再无杀神,当家国再无需将军,当世人忘了苏辞,就是能迎来真正的盛世太平。”

  岁月需要抹杀掉的不过一个苏辞――将军死,天下定。

  纯一和尚呆住了,他自幼聪慧,修佛多年,本以为通晓世事,唯这一刻挠着秃头,似乎参不透了,满腔肺腑之言呼不出一个字――他好像更困惑了,又似乎懂了,懂了大将军当年在佛前说的那番话。

  他瞧着苏辞走出营帐的背影,只觉得天下苦了这人。

  赵云生在苏辞出帐后,迎了上来,低声回禀道:“将军,除斩杀了几名官职较高的将领,那五万降兵已悉数驱入西南山林,若他们知趣,自会翻山离开北燕,若是不知,黎清已带了火琉璃紧随其后。”

  “知道了,对外就说,皆被坑杀了。”

  “是。”

  北燕史书有记,燕帝十一年二月末,大将军坑杀五万敌军于西南山林,血腥之气传百里,乌鸦绕山十日不绝……楚梁大骇,银雀城守将不战而逃,军心不稳,趁此良机,苏家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燕关。

  至此,北燕十城皆已夺回,十万苏家军与楚梁联军对阵于燕关城下,战鼓雷鸣,声势震天,这场诸国争雄的百年角逐归于南境,终要做个了断,大战一触即发……

第79章 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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