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追寻120
韩毅问道:“那这家可有个爱穿碧色衣裳的姑娘?”
“碧色?有,定是夏丫头,她是这户夫人的嫡亲妹子。”
北燕帝冷声道:“他们去了何处寻医?”
“这俺就不知道了,俺就是被雇来看院子的。”
韩毅将一锭银子塞到大婶手中,拱手行礼:“有劳。”
大婶手上掂了掂银元宝,笑得跟朵开残的花儿似的,“听说是去洛阳了,那里地处中原,城池繁华,有不少名医,不像俺们这边关小城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没有。”
韩毅冷冷道:“多谢。”
大婶关门时,无意间多了句嘴,“今日来打听小离儿一家的人真多。”
北燕帝皱眉回首,“还有谁?”
大婶一愣,笑嘻嘻道:“也是个像你这般俊俏的郎君,跟了一帮子随从,出手阔绰,啧啧,尤其是那郎君跟仙山云海走出来的一样……”
帝王甩袖而去,懒得看半老徐娘犯花痴。
韩毅追了上去,“主子,是否还要继续追查?”
“不用了,她说的不像有假。”
“是,昨日的刺客已经派人彻查,实在是查无所踪。”
帝王眸海如滔天巨浪将起般阴暗,“还用查吗?一出手就是不亚于火琉璃的火器,配备上好的机关弩和精制的机关剑,这么大的手笔,普天下除了机关城,朕还真想不出谁还有这能耐。”
“您是说……”
帝王咬牙念道:“言简,言为轻……阿辞死后,他便开始越发不受掌控,连碧山暮之毒都不再忌惮,这么多年了,朕也该去机关城看看了。”
“可您与南楚的清平会盟之期……”
“尚早,先去趟机关城。”
“是。”
人间之事总是分外巧合,不相逢是巧,相逢是合,交织起来才是词人笔下那段荒唐人生。
戏文里的恩怨聚散尚有迹可循,可真轮到你粉墨登场时,手忙脚乱,摔碗砸盆,毫无逻辑可寻,兜兜转转之下,该遇见的和不该遇见的都在路上,都将蓦然回首,不期而遇。
如同十里外两辆狭路相逢的马车。
公子寂掀开车辆,惊讶的神情恍如当年的小童,却转而被那抹阅历精雕细琢的浅笑覆盖,唤了声:“先生。”
唯一没变的似乎只有那声“先生”,一如昔年的十岁顽童于梅子坡上,唤那毛驴背上聒噪唱戏的白衣少年。
可曾经少年早已是一国之君,端坐于另一辆马车中,内敛的气势沉稳逼人,眉目寒如极地之冰,“五年未见,你去哪儿了?”
公子寂一笑,“寻一个人。”
“寻到了吗?”
“没有。”
“还要寻吗?”
“是。”
这次轮到淳于初苦笑,“至少你在世上还有人可寻。”
“北燕我已经没有一座城池没踏过了,唯剩机关城,先生可愿与我同去?”
“也好,距清平会盟之期还有段日子,正巧我也想见识见识这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城。”
公子寂早已下车,候在南楚皇的车驾旁,恭敬地拱手行礼,“能与君同行,是寂童之幸。”
那声音疏离得仿佛天涯之远,世人美其名曰――君臣,轻易隔开了白衣谋士和小书童的过往,好似滚滚东去的长江之水,日夜不歇,誓不回头。
人啊,是会变的,都在变。
……
谈及机关城,说书先生的第一句话会是,你见过铜墙铁壁打造的城池吗?
如同眼前这高有百丈的铁转堆砌的城墙,四周环顾汹涌的江水,像天然的屏障,人若想游江入城,不是被大浪淹死,就是被江中的用做动力储备的机关齿轮卷死。
“开闸喽!”
入城的唯一途径便是,等到每日正午百丈长的铁链吊桥放下,持入城文书方可进内。
小恨离趴在车窗边,探出脑袋瓜,惊奇地瞧着朗空掠过的大雁和江中跳跃的鱼儿,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壮丽山河下的鸢飞鱼跃,还有那巧夺天工的精致机关轮,齿齿相扣,不差毫厘,于湍急江水中缓慢运转着。
“娘亲,我想下去玩。”
苏辞看向同样一脸惊叹万分的流夏,“你带离儿下去玩吧,跟在马车旁,别走远了,悔之不去吗?”
那孩子正捧着医书翻阅,头都没抬,“不了,我陪着娘亲。”
大将军没品地夺走了儿子手中的医术,不讲理道:“去玩一会儿,回来再看。”
悔之的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从某种程度上,娘亲和妹妹真像,然后优雅淡然地迈开小腿下车,抬眸一望城池,也是叹为观止。
吊桥有百丈长、三十丈宽,悬挂于江面之上,连接着气势滂沱的玄铁城门,篆刻着上古鸟兽的图文,犹如吞天吐地般吸纳着桥上来往的各色行人,有挑着扁担的百姓,有鸾轿里衣着华贵的商贩,亦有骏马之上高冷抱剑的侠客……
于朝阳下,胸怀各样心思奔机关城而来,细数之下,不过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扶苏澈缓缓拉扯着缰绳,“你当年没看错人,言简将机关城治理得很好,甚至比老城主在世时还要繁荣昌盛。”
苏辞坐于车中,只挑帘看了一眼固若金汤的城墙,淡淡道:“可他已有了不臣之心,这城墙若是再高些,怕是足以俯视整个北燕。”
扶苏澈一叹,“他心中有气,五年前你死讯传回机关城时,他策马直奔皇城,一剑挑了帝王的御案,若非江晚寒率文武百官力保他,早被摘了脑袋。”
大将军心中推测着,“赵老现身机关城想是被请来给他解碧山暮之毒,若是成了,他便再也不用受皇上的摆布。”
“那也未必,不是还有你吗?”
悔之耍了个小心眼,偷偷跟在马车后,听了个大概,然后一回头就对上同样竖起耳朵偷听的小恨离,后者挤眉弄眼地给递了个卖乖的眼神。
他直扶额,觉得娘亲少年时定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货。
众人一进城,就换乘了船,机关城中水路比旱路还四通八达,清澈的水底依稀可见运转的机关齿轮,连水车都是机关操纵,两岸房屋修建得典雅精致,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镶嵌于墙壁中的机关箭弩。
这是一座繁华绝伦又暗藏杀机的城池,一直处于恭候大军压境的备战状态。
一艘夜明珠为顶、修缮奢华的画舫中,一群丫鬟围着苏辞倒腾了半天,才将人从内室后面恭请出去。
苏辞换了件上绣朵朵红梅的月牙白衣,缓步走出,“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崔九本在外室饮茶,闻声急忙低眉拱手,“夫人,这是城中女子盛行的装束,穿上也掩人耳目些,是效仿机关城第一美人顾应怜……”
他无意抬头看了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原封不动咽回肚子里,瞬间愣成了呆头鹅。
扶苏澈一直把苏辞藏得十分严实,即便是最忠心的下属崔九,也没见过这位身子骨弱得要命的夫人。
他舌头打结得厉害,“夫……夫人,您还是别穿这身了。”
“为何?不是要掩人耳目吗?”
崔九心骂道:这算哪门子掩人耳目?麻布烂衣都不找准能掩住。
“夫人,您比那名满天下的顾应怜姑娘还美,小的实在没辙。”
他骤然赶到浑身一冷,才发觉扶苏澈进来了,顿时收回了不舍得从苏辞身上移开的目光,赶紧退到一旁。
扶苏澈似乎早猜到会是这情形,颇有先见之明地寻来一顶斗笠,帽檐连着齐腰的面纱,温柔地给她戴上,将整个人都遮住了。
苏辞无奈一笑,“我怎么觉得这样更招摇?”
至少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
可扶苏澈异常满意,“这样我放心。”
他保证,苏辞那张脸露出来就是满城轰动。
崔九小心禀报道:“公子,赵老下榻在城中的归雀楼,估摸着还有一炷香的时辰就到。”
扶苏澈皱眉:“归雀楼?”
苏辞:“有何不妥吗?”
崔九殷勤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归雀楼是座青/楼,不过里面的姑娘皆是卖艺不卖身,那位名列《江山美人图》中的顾应怜姑娘就是楼中花魁,也是城主的未婚妻,所以归雀楼虽有青/楼之名,但来往的都是文雅之士,夫人不必介怀。”
“为轻的未婚妻?”
崔九一怔,心道夫人可真大胆,偌大天下还没几人敢如此直呼城主的表字。
“正是,据说城主寿宴上便会公布此事。”
苏辞露出一抹“养大的孩子终于娶到媳妇”的笑容,“倒是值得见见,可惜没带贺礼。”
船忽然一晃,她一个没站稳就朝桌角摔去,扶苏澈心惊胆战地扶住她,温和道:“你若愿意,想送什么与我说一声,我替你准备。”
“容我想想。”
崔九急忙出舱察看,原来是河道狭窄,两船撞上了,这艘画舫可是他重金所购,可把他心疼坏了。
于是乎,这位空有其名的北燕第一富商就当众为了几两银子的赔偿和人扛上了,满脸写着吝啬抠门。
苏辞听争吵声越来越大,也走出船舱瞧了瞧,觉得崔九小气到丢人现眼的模样和当年的纯一秃驴极像,不由笑了笑。
恰逢风吹开面纱一脚,让岸上一名卖画为生穷秀才瞥见,惊为天人,急忙提笔将人描摹入画中。
……
待到归雀楼后,苏辞让流夏领着悔之和恨离去四周逛逛,惹得两个小家伙格外不满,但还是听话走了。
半路上,两位作天作地的活祖宗开始商量。
“哥哥,我想回去找娘亲,为什么娘亲不让我们知道她病的怎样?”
悔之瞥了眼身后,“你小声点,流夏姨还跟着呢。”
鬼精灵眼珠一转,“嘿嘿,我有个好主意,老办法如何?”
兄妹两相识一眼,默契十足,却能让人闻见一股满肚子坏水的馊味。
悔之点了点头,“你待会儿悠着点。”
“没问题,那你记得回来后把偷听到的告诉我就好。”
“嗯。”
“我数三二一。”
“嗯。”
“三、二……”
然后就听见流夏于人山人海中一声高呼,“离儿,你去哪儿?”
小家伙一溜烟钻进人群就没影了,蹭蹭得特快,别看腿短,重在频率。
流夏被川流不息的人拦住,踮脚朝前看,急道:“悔之,你在原地等我,我去找离儿回来。”
“嗯。”
她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个自幼懂事沉稳的孩子真让人省心,
呵呵,这损招就是他出的。
流夏前脚去追恨离,悔之后脚消失在原地,那小短腿的频率丝毫不亚于恨离,狂奔向归雀楼。
与此同时,街道的另一头。
一辆富丽华贵的马车上,一名素服冷艳的女子端坐其中,娥眉秀目间透着股常年居于高位的威仪,信手转着手腕上的佛珠,也不知心中是否真的笃信神佛。
刘瑾跟在马车旁,翘着兰花指,笑眯眯道:“夫人,主子隔日就到,让您先带着小主子在城中歇下。”
扶苏茗高冷地“嗯”了一声,看向一旁已七岁大的儿子,“宗儿,可喜欢机关城?”
小太子元宗一直掀帘看着车窗外,恭敬答道:“回母后,喜欢。”
扶苏茗一笑,温柔地摸着儿子的头,傲然道:“喜欢就好,以后整个北燕都是你的。”
元宗回头看母亲,说实话他有时不喜欢母亲眼中那抹晦暗,像有什么在蚕食良知。
“母后,我可以逛逛吗?看一下机关城的乡土风情,父皇若问起,也好答话。”
“去吧,让刘瑾公公跟着你。”
“谢母后。”
待到小太子下车走远,侍卫才问道:“夫人,我们呢?”
“先去客栈。”
“是。”
纵然元宗从小就泡在四书五经和治国理政的大道理里,可毕竟还是孩子,见到街上五花八门的玩意,难免好奇。
刘瑾那老东西对宫里的主子们永远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唯独对上小太子有几分良心,许是这孩子长得太像北燕帝小时候的缘故。
他笑弯眼睛问道:“小主子,可要买些玩意回去?”
元宗有些动心,可思及母后定会不悦,嫌弃那些下贱的东西辱没了太子高贵的身份,而大发雷霆。
他摇了摇头,割舍道:“不了。”
“你谁家小孩儿啊?走路不看道的吗?”
人群中不知谁高声骂了一句,元宗顺着声音瞧了过去。
刘瑾临终前都记得,那天闹市街上暖阳正好,一袭桃粉色衣裙的小丫头穿过人海,宛如岁月重演般跌倒在小太子跟前,那般狼狈仓皇,似后面追了豺狼虎豹。
许是摔痛了,小丫头当场就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一身明黄色衣袍的小太子站在她跟前,声音软软的,“你怎么样?”
时光仿佛重回当年,循着相似的轮廓延伸至那场故事的初见,竟让瞧着的人有些割心的痛。
小恨离是真摔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吼道:“疼……”
小太子没对付过女孩子,有些惊慌失措,蹲下身想扶她,却无从下手,“你别哭,先起来再说。”
“不起,疼……”
“父……亲大人说过,男子大丈夫不能流泪。”
小恨离哭得更厉害了,吼了他一脸吐沫,“我又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小太子悲催地用衣袖擦了擦脸,见她眼泪和泉水一样越发得多,嘀咕道:“你怎么这般爱哭啊?”
苏恨离此生最彪悍的本事就是哭,眼泪说下就下,不带酝酿的,也不知随了谁?
刘瑾瞧着竟噗嗤一声笑了,“大将军小的时候就爱哭。”
可长大后再苦,都干巴巴憋着,甚少有掉眼泪的时候,何曾放肆哭过一场?
他抱起恨离,给她抹着泪珠,自己却哭了,“爱哭好,爱哭好……”
大将军,老奴多想看你痛快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