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恨离

  五年后。

  边关,山海城。

  一处茶楼近来生意红火,满楼座无虚席,若想讨个好位置,还需提前几日预定,只因楼中来了位千金难求的说书先生。

  “人咋还没来?老子今日推了抚台大人的宴请,特意跑过来听书,都几个时辰了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茶楼掌柜在旁伺候,直冒汗,哈腰作揖道:“大爷息怒,那说书先生脾气怪,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才溜达过来说上一段,估计今日……是睡到了后半晌……”

  实在怨不得他,那狗屁说书先生本就不是他请来的,完全是人家吃饱撑的没事干,愿意吼着嗓子讲段戏文,偏生一张嘴就令人拍案叫绝。

  眼见日头奔西去了,茶楼里云集的贵客却没几个要走的意思。

  二楼,一处棋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更有甚者踩着栏杆踮脚往里瞧。

  桌左边的白发长者生得仙风道骨,衣着考究,气度尤为不凡,往那儿一端坐徒生一种坐拥山海的感觉,就是被惨淡的棋局堵得一脸便秘。

  “爷爷,你怎么还不落子,我肚子都饿了。”

  桌右边坐了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短胳膊短腿极为可爱,看起来四五岁的模样,一身桃粉色的小衣裙衬得圆嘟嘟的小脸更白嫩。

  她虽说饿,可嘴一直没停过,桌子上三盘糕点都被她吃干抹净,惹得众人一脸汗颜。

  突然楼中一阵骚动,有人大叫道:“说书先生来了。”

  这声高呼吓得白发长者手一哆嗦,咦,落子了。

  女娃娃闻言,小短腿跳下板凳,扒着栏杆往楼下瞧了一眼,顿时喜上眉梢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要去听书。”

  白发长者是个棋痴,瞬间吹胡子瞪眼,“不行女娃娃,哪有下到一半就跑的?”

  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棋盘,“也对,娘亲说过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然后胖乎乎的小手抓起一枚黑棋,她小小年纪,眉目间却透着股运筹帷幄的淡然劲,不知像谁,从容落子,一棋定山河。

  在场的人都看愣了,白棋居然……被彻底堵死了。

  “娃娃,你去哪儿?”

  白发长者心绞痛地瞧着满局败棋,险些就蹬腿去阎妄那里报个到,捧心道:“不行,再杀一盘,老夫方才落错子了。”

  一个百十来岁的人愣是比个五岁的丫头还幼稚较真,怪不得自古常说老顽童。

  女娃娃像个小大人般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玉颜上的清眸如九天星河,璀璨灵华,笑盈盈道:“爷爷,我娘亲说过,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再改不了半分,更何况……我急着去听书!”

  “书有什么好听的,再和老夫下一盘,我要买下十座茶楼送你。”

  孩子脾气倔得很,“不要,我只听故事。”

  “那你陪老夫下完棋,老夫自少年起便踏遍山河,无所不知,天下机密、世间传说皆可讲给你听。”

  众人一阵唏嘘,不由心道这老家伙吹牛也不怕闪了腰。

  女娃娃心有所动,眨着清灵的明眸,期待道:“你会讲大将军苏辞的故事吗?”

  白发长者嘴角抽了抽,一阵脑壳疼,“你听她的故事作甚,一生倒霉得跟从腌菜缸里捞出来一样,咸到发苦……”

  那人的故事听多了,心塞。

  “哼”,女娃娃不高兴了,绷着小脸,气鼓鼓道:“不会讲就直说,大将军那般盖世英雄不许你如此说她。”

  确实,大将军曾是很多世间女子心中的盖世英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然后小丫头提起桃粉裙,迈着小短腿就急匆匆往楼下跑去,生怕赶不及。

  长者坐在原位,捋着白胡子一叹,“北燕大将军后来败了,败给她心中的盖世英雄,败了条命。”

  楼下,迟来的说书先生一身破烂的青色长衫,墨发随便挽在脑后,一副不修边幅的放浪模样,可纵满眼惺忪、哈欠连天,也掩不住他那张书香儒雅的玉脸,拱手道:“对不起诸位,在下来晚了。”

  掌柜的小跑着迎上来,一脸菜色,“祖宗啊,你再不来,我这茶楼就要被拆了。”

  “不怪我,想起些陈年旧事,昨夜多饮了两杯。”

  “好好好,赶紧上台开嗓子,客人们都等着呢!”

  掌柜的恨不得将人一脚踹上高台,待那人磨磨唧唧登台后,发现台上桌椅板凳、折扇醒木一应俱全,就差一个肺腑里藏了故事、能言会说的人。

  他眸子一暗,是啊,那段故事的细枝末节终会被他公布于天下,连着所有埋藏在晦暗世道下的隐秘。

  待到惊堂木一拍,众人皆静,楼中落针可闻。

  就在那满怀期待的众目睽睽下,青衫男子一脸忧郁得沉默了半晌,然后抓耳挠腮道:“我昨日讲到哪里了?”

  众人:“……”

  尼玛的,居然忍住了想弄死你的心,单纯为了听完故事……

  女娃娃腿短,楼梯刚下都一半,手扒着栏杆,奶声奶气地喊道:“讲到,玉狐狸巧施金蝉计,大将军千里救恩师。”

  江晚寒一辈子泡在漫卷诗书里,眼睛早当了摆设,一丈外雌雄同体,三丈外人畜不分,只辨别出是个声音动听的小姑娘,莫名觉得亲近,完全看不清人。

  他经女娃娃提醒,才从宿醉的脑袋瓜里晃悠出些实在的东西,点头道:“对,上回我们讲到玉面狐狸褚南摘下假面,金蝉脱壳离开皇城,害得信任他的大将军入狱,又于燕关设下活捉沈涵的毒计,大将军醒悟之时已晚,千里奔袭救恩师……”

  在座中一位端雅小姐揪心地揉着手中帕,担忧道:“先生留些情面,沈涵不会死了吧。”

  江晚寒一抹苦笑,“死不可悲,可悲的是后来,今日我们就来说说,亡师恨席卷南境土,君臣情恩断又义绝……”

  他本欲再拍一次惊堂木,可瞳孔一缩、手一抖,哐当一声,惊堂木竟掉到了地上,吃惊地瞧着眼前人,“小……小辞……”

  女娃娃已经屁颠屁颠跑到了前排首座,乖巧地坐下,正对着江晚寒,这可是她花光了积蓄才提前订到的位置,奈何板凳还没坐热乎,就见台上人几欲落泪地瞧着她,一脸死了亲娘的悲绝模样。

  小丫头顽皮地眨着清眸,指着自己,奇怪道:“先生是在唤我吗?”

  江晚寒上下嘴皮一张,半个字都没蹦出来。

  这简直是个缩小版的苏辞啊,从眼睛、鼻子到嘴巴,连神态都一个模子刻出来,太像了,简直天衣无缝。

  女娃娃甜甜一笑,稚声道:“先生,我不叫小辞,我叫恨离。”

  江晚寒察觉失态,以袖掩面偷偷拭去眼角的泪,舍不得把一瞬目光离开孩子,喃喃道:“恨离……”

  “怎么回事?还说不说书啊?”

  一名彪形大汉走到台前,轻蔑地瞪了眼首座上短胳膊短腿的小屁孩,“丫头给老子让开,老子要坐这儿。”

  小恨离脸上没半分畏惧之色,毫不退让道:“凭什么,这是我花银子买的位置。”

  想起她一个月的零用钱,就肉疼得紧。

  “嗨,你个小丫头片子……”

  虎背熊腰的大汉没素质得很,伸手就要去抓孩子的衣领,二楼旁观的白发长者手中拈了枚棋子做暗器,蓄势待发。

  江晚寒面露怒色,眼瞧着要掀了桌子。

  此时,一名身着湖水碧罗裙的妙龄女子说时迟那时快,一手掐在大汉肩上,似山中风铃的声音掺着一丝冷意,“你敢欺负我家离儿?”

  那玉手纤细白皙,手劲却大得出奇,让大汉吃痛地矮肩叫出了声。

  然后,众人就见那身宽体胖的七尺大汉被女子一个过肩摔撂倒于地,狠狠一脚踩在肚子上,“见过没皮没脸的,没见过你这么废物的,白长这么大块头,浪费粮食。”

  在场的看客被这位彪悍到酷霸酸爽的姑娘震惊得一阵后槽牙疼,直捂脸。

  不过这姑娘生得俊俏,清色雪颜不乏一股英气,举止洒脱,尤其是那双眼睛似月如剑,别有韵味,比那些娇滴滴的闺中小姐不知强多少倍。

  二楼的白发长者收了棋子,赞许地点了点头,“身手利落,有风骨。”

  比自个家那糟心孙子强多了。

  “我家离儿呢?”

  妙龄女子一回头,却发现方才板凳上粉雕玉砌的奶娃娃已经溜了。

  脸盲的江晚寒只见过幼年的流夏一面,愣是没把人认出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有“小短腿”之称的丫头已经长成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离儿”,流夏一声怒吼,眼尖地逮到正蹑手蹑脚往茶楼外逃窜的小恨离,“跟我回家。”

  “我不,还没玩够呢!”

  然后,撒丫子往门口跑。

  与此同时,楼门口停了辆马车。

  一袭烟云紫长袍的润玉少年缓步下车,玉冠挽发,俊美无俦,低眉间有黛山之静,抬眸刹那却是雷霆万钧的凛冽,嘴角常年挂着一抹深不可测的浅笑,惹得周围女子纷纷侧目,又心惊得别开眼。

  他身边一名结海楼的侍卫禀告道:“少主,山海城中已经找过了,没有发现流夏姑娘的踪影。”

  小童,不,应唤他全名寂童,又或者叫他公子寂,毕竟如今整个江湖乃至皇亲贵胄都要这般尊称他一声。

  公子寂的含笑眸闪过一丝落寞,依旧沉稳笑道:“无妨,接上爷爷,我们去下一座城找。”

  自从当年苏辞死后,流夏也离奇失踪了,难怕小童动用了整个结海楼的力量也没找到蛛丝马迹,好似人间蒸发了般。

  一开始两年,他刚接手结海楼忙得焦头烂额,有些自持的长老不服气,时常闹腾,老楼主又是放养式地养孙子,跑去云游四海,压根不管。

  那心高气傲又聪明过人的小少主栽了几次跟头后,和脱胎换骨般,两年后就只有他让别人栽跟头的份了。

  待大事皆定,他便在北燕一座城接着一座城地寻一个小丫头,次次落空,却从未气馁。

  当年他还小,也怪过流夏半分不舍都没有地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接流夏到结海楼住的那段日子里,一帮子势利眼的下人明里暗里不知羞辱了丫头多少次,骂她是卑贱的杂种,脏了结海楼,更脏了结海楼最尊贵的少主。

  纵丫头满腹委屈,可没向他说过一次,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赶巧了,茶楼的掌柜新买了精巧的屏风,正遣伙计门小心地往里抬。

  掌柜在旁边扯着嗓子,揪着心,“你们当心些,这可是我花一百两银子买的,能招财进宝,磕坏一点从你们月钱里扣……哎呦,这么大的门,走中间,别蹭着。”

  一扇大屏风竖挡在门中间,阻隔了两侧视线,流夏追着小恨离从右边跑出去,公子寂从左边走入,隔着五年时光擦肩而过。

  这世上有缘是一回事,有份是另外一回事,一辈子鸡飞蛋打、稀里糊涂倒也快哉,不至于心中憋闷得跟堵了座山似的。

  说白了,是牵挂一人,没尝过这滋味时不懂,笑骂声矫情,尝过了便知百般滋味如鲠在喉,仰头间笑不起,垂眸时哭不出,却是一腔苦楚郁结肺腑,真真的难受!

  我心悦你,与你无关。

  我想见你,相逢无期。

  ……

  小恨离走后,江晚寒也没继续说书,脑海中回想起那张脸,就恨不得抱着坟头哭,老妈子的本色改不了,可怜大将军一生为国,死后连个坟头都没有――化骨扬灰。

  他心中愤恨,素来文弱老实的读书人竟一把掀了桌子,“不讲了。”

  然后,怒而甩袖走了。

  公子寂入门后,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号称北燕有史以来最奇葩的兵部尚书,他自幼过目不忘,自然识得,只是眼瞎的江晚寒没看见他。

  “他为何在这儿?”

  身后的侍卫回禀道:“据说前些时日,江大人不知因何事和北燕帝闹僵了,丢下兵部一干政事,撒泼出了皇城,四处游荡,看架势是要去南境。”

  公子寂摇头一叹,“许是大将军忌日将近的缘故。”

  那样一个惊艳才绝的人谁能忘得掉,就算是他,怕也只有入土才能忘了。

  侍卫提醒道:“少主,老楼主在二楼等您。”

  他微微颔首,缓步上楼。

  而离开茶楼的江晚寒买了坛酒,于日落黄昏的余晖中,跌跌撞撞地穿梭在泛黄的街巷里,踏着墨色石板,背影寂寥得好似亘古一人。

  “苏辞,你特么的不是人……”

  他将酒坛往墙角一摔,砸了个粉碎,然后颓废地瘫坐在地上,哪里还有半分朝中重臣的威仪,活脱脱一烂醉如泥的酒鬼,半哭半悲戚地掩面,于残阳下格外孤凄。

  “小辞,看看你一心护的北燕,看看你一意效忠的帝王,人间不值得,不值得你如此相待啊……你死后,皇上担心苏家军势大,支离了你的十万大军,才为百姓安生了几年,又要穷兵黩武……”

  他发牢骚发累了,打着酒隔由坐变躺,直接丢人现眼地躺在地上,望着天边的夕阳,眸色忽然温和下来,似又瞥见那袭红衣的身影,不由追忆。

  “犹记那时你还在,我等陪皇上南下洛阳,大将军立于水乡的乌篷船顶,弯弓一射,何其意气风发,惊艳世间多少儿郎?偏你作孽,站在龙船杆上挥美人剑而舞,惹得金陵城两岸的花魁至今对你念念不忘,情债难偿啊……”

  一袭黑衣的韩毅不知从哪里冒出,缓步走近,皱眉瞧着地上四脚朝天的人,“江大人,你若再不回皇城主事,皇上怕是要怪罪。”

  他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怎么?他命你把我抓回去?”

  “非也,皇上来了,要见你。”

  江晚寒猛一睁眼,然后又闭上了,“哦,不见……你闪开点,挡着酒鬼晒太阳了。”

  韩毅:“……”

  如今当臣子的都这么拽吗?

第53章 恨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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