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将离
说到底,淳于初再不待见自己老子,却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南楚。
南楚皇因为烟云轻之毒整日咳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衰老,不过几日头发全花白了,毒性之烈前所未见,让一群当摆设的御医束手无策。
一场夺嫡之战后,南楚的朝局跟被车轱辘碾过一遍似的,七零八落,狼藉遍野。
淳于初这位板上钉的新帝受罪地收拾烂摊子,还要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南楚皇榻侧,人都消瘦了一圈。
这日,他在案前提笔,刚要拟旨从民间征召大夫。
却听病榻上的人咳嗽道:“没用的,烟云轻无解。”
那人不为所动,“不试试怎么知道?”
面上再冷,心里仍旧牵挂。
南楚皇有意无意地笑了笑,有感儿子的孝心已知足了,似有深意道:“初儿,你要记住烟云轻无解,一切已成定局,不可强求。”
淳于初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瞧出丝毫端疑,只当自己多心了。
……
昨日,黎清进宫探望苏辞,特意将一直养在将军府的小黑猫“傻狗”抱进了宫,将军府那群光棍家将对小家伙照顾得格外用心。
街坊四邻时不时瞧见一群大老粗围着只慵懒的猫儿端茶递水,殷勤得和娶到媳妇一样,简直没眼看。
北燕帝也算明白了,兵部尚书和当世高僧轮番上阵还没一只猫顶用,傻狗撒娇地钻进大将军怀里,萌萌地喵了两声,又亲昵地舔了舔那人的手指,就换得苏辞的星眸动容了一二。
帝王当日便差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南境,命陆非厌把雪戮狼弄到皇城来。
南境,营帐中。
那十二上将之首见信冷冷一笑,瞬间破口大骂,“他当雪戮狼是山里的小白兔啊,说逮过去就逮过去,那贼鬼的畜生素来就听苏小白脸的话……”
徐越提醒道:“陆上将,那是大将军,不是小白脸。”
没错,这个徐越就是当年害沈涵战死的那场燕关血役唯一的幸存者,三千新兵蛋子就他一人被射成了刺猬还活了下来,命硬得跟块硌牙的石头似的,被陆非厌相中,拎来做副将。
姓陆的和苏辞相处没规矩惯了,闻言挑眉,“胡说,明明脸白得很。”
他本就生得比女人还美,花容月貌,眼角一颗美人痣,挑眉间邪魅又自带一股风流,若是换件儒袍往皇城里一扔,绝对是一支名花、矜贵公子,谁能想到这么个翩翩公子以前会是一方土匪头子?
徐越:“……”
“我说她是就是,把十万苏家军扔给老子就跑了,害得老子被皇帝老儿当驴驱使,莫名其妙到南楚打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撤兵。”
徐越表示,您官大您说啥是啥,不由感伤道:“大将军什么回来?兄弟们都盼着呢!”
陆非厌皱眉,若有所思,“信上说,苏小白脸病了,皇上特许其在将军府静养,御医说见见故友,能宽慰病者心神……”
呵,故友?
他一下把信扔了,火冒三丈地揪住徐越的衣领,抓狂道:“那头身宽体肥的牲口都算故友了,老子给她拼死拼活的算啥?”
徐越一脸便秘,极力保住自己即将被撕裂的衣领,“上将,您比牲口强。”
“……”
“您别误会,卑职是说您比牲口用处大。”
“……”
还不如第一句呢!
陆非厌松了手,掐了掐眉心,“闭嘴,去把那位‘故友’给老子找来。”
“可咱找来,也没法子送去皇城。”
“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下点蒙汗药?”
陆非厌坏笑地扯了扯嘴角,撺掇道:“好主意,你去试试。”
然后,那缺根筋的徐越真的端着一锅掺了佐料的红烧肉递到雪戮狼跟前,毫无意外,本在空地上晒太阳的大家伙高傲地嗅了嗅,骤然起身,追着徐越满营地咬。
陆非厌一出营帐就看见这滑稽的一幕――雪戮狼一口咬在徐越的屁股上,格外有分寸地把裤子扯了下来,没伤到皮肉,露出某人白花花的屁股蛋。
“陆上将救命啊!”
徐越麻利地躲到他身后,捂着屁股,鬼哭狼嚎。
陆非厌本来不打算管这事,可第二封八百里加急的信函到了,催得紧。
雪戮狼摩拳擦掌地盯着他,满眼里写着“不让开,连你一起扒裤子”,自从徐可风走了后,这畜生没了戏弄的对象,恶趣味倒是一丝未减。
按理说陆非厌好歹是个万军统领、一方大将,不至于和只畜生计较,但这人没品得厉害,对上雪戮狼挑衅的目光,较上了劲。
于是乎,一群站岗的苏家军弟兄就看见两个幼稚的蠢东西,撸袖呲牙地大眼瞪小眼,丢人显眼!
徐越两条腿真发抖,屁股凉飕飕的,眼瞧着就要哭出来,“陆上将,怎么办啊?”
陆非厌这才想起正事,用剑鞘敲了敲狼崽子的头,没好气道:“苏辞想你了,让你去趟皇城。”
徐越:“……”
上将脑子被猪拱了吧,哪个畜生听得懂人话?还不如下蒙汗药来得带劲。
然后他就傻眼了,被敲头的雪戮狼不仅没恼,赤红的眼睛顿时一亮,欢天喜地就跑出了军营,快得和道白色闪电一样。
徐越:“陆上将,它去哪儿了?”
“你眼瞎啊,那不是皇城的方向吗?”
“它它……它听懂了?”
“都和你说了这牲口鸡贼得很,简直是鸡贼界的祖宗,可惜它主子是个蠢货,一辈子傻缺得要命。”
“……”
古籍里就说雪戮狼通人性,但生性桀骜,极难驯化,他对大将军的敬仰之情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徐越白痴道:“咱不用派人跟着吗?”
“呦呵,哪匹马追得上它?”
“万一它不认路怎么办?”
“你真是军中奇才,拥有赵云生的磨叽劲和炎陵的蠢脑袋”,陆非厌真想一拳把人揍扁,凶猛吼道:“那鬼东西会不认路?它连皇宫都杀进去过。”
下属捂着险些被吼聋的耳朵,连忙道:“对对对,是卑职忘了……不过话说来,赵上将和炎上将去皇城后一直未归,大将军得了什么病,他们也不捎个消息回来。”
陆非厌闻之皱眉,玩世不恭的脸上蒙上一抹严肃,事情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连黎清的踪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沉声道:“秘密派人去皇城打探消息,尤其是大将军的近况。”
“是。”
……
苏辞身子骨不好,又嗜睡,一到午睡时分北燕帝怕吵到她,都会移到偏殿去处理政务。
傻狗在苏辞榻侧睡餍足了,就轻巧地跳下床,欲出去磨磨爪子,刚雍容优雅地走到殿门口,抬起眼就和一身明黄色小衣袍的奶娃娃撞上。
那奶娃娃也就刚高过大人膝头,走路都有些不稳,见了小黑猫,咿呀地笑了出来,迈着胖嘟嘟的短腿就要扑上去。
傻狗最怕生人,扭头就往内殿四蹄狂奔。
奶娃娃费力地跟在后面,蹒跚了半天才走到床榻旁,好奇地床上睡颜安稳的美人儿,孩子自然从不出美丑,只本能地判断亲近与否。
苏辞一醒来,目光就跌进孩童水汪汪的明眸中,大梦初醒得见这世上最干净的眼睛,何其有幸?
奶娃娃好奇地盯着她,左瞧右瞧后露出个欢喜的笑容,吮指道:“抱……抱抱……”
苏辞莞尔一笑,已知晓孩子是谁,目光停留在他胸前的长命锁上,那是当年大将军亲手为他系上的。
她起身,温柔地将其抱入怀中,温柔道:“上次见你时,还丁点一团,如今都这般大了,你父皇为你起名为何来着……”
奶娃娃似是听懂了,用小手把长命锁捧到苏辞面前,锁后面已经刻了字,咿呀道:“宗宗……宗儿……”
苏辞瞧了眼锁头,亲昵地点了点孩子的鼻尖,“元宗,我知道了,是个好名字。”
不知为何,大将军对上孩子澄澈的眼睛,在那净眸中看到了一幕关于繁华、关于盛世、关于海晏河清的天下,像一场悠远的梦……
遂而笑道:“万元归宗,天下之主,宗儿日后会是个贤明的君主。”
孩童听不懂,只觉得女子笑得亲切,也一同展露笑颜。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娘娘您不能进去。”
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高声道:“大胆,皇后娘娘岂是你们能拦的,小太子在殊词宫附近走失,若是出了差池,你们担得起吗?”
被惊动的北燕帝从偏殿走出,不悦道:“宗儿走失了?”
扶苏茗立马跪在地上,“请皇上恕罪,奶娘本抱着宗儿去御花园,走到殊词宫附近时被人打晕了,宗儿也不知所踪,臣妾并非有意擅闯殊词宫,实在是忧心宗儿。”
北燕帝嗤鼻一笑,“你的意思是,殊词宫的人掳走了宗儿?”
扶苏茗否认道:“并非,臣妾只是想尽快找到宗儿。”
侍候在帝王身后的太监头子刘瑾也算是在这宫墙里百炼出炉的人,不由心道:扶苏皇后往日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今日如此蠢顿?
苏辞抱着奶娃娃缓步走出殿门,微微躬身行礼道:“拜见皇后娘娘。”
曾有一刻,扶苏茗没有抬头望见那张祸乱山河的容颜,还以为是大将军还朝了呢。
北燕帝撒了一手好谎,骗南境将士说苏辞在京城,骗京城众人说大将军在南境戍守,可再弥天的大谎总有被捅破的时候。
帝王从刘瑾手中接过披风,快步上前为她披上,满目的柔情,心疼道:“可是吵到你了?”
跪在地上的扶苏茗一抬头愣住了,惊艳于苏辞绝世的容颜,惊讶于那铁石心肠的帝王竟也有化为绕指柔的一日。
苏辞摇了摇头,恰逢怀中奶娃娃兴奋地叫道:“父皇。”
北燕帝似也极喜欢这孩子,露出一抹慈父的目光,忽然想到了什么,立马抱过胖嘟嘟的元宗,“他近日长胖了,你抱久了手臂定会酸……对了宗儿,父皇问你,你是怎么跑进殊词宫的?是谁带你来的?”
奶娃娃想起母后之前教他的话,这会儿却不想说了,眼瞧着大实话就要冒出来。
苏辞突然道:“宗儿累了,让皇后带回去歇息吧,莫要追究。”
她欠了扶苏澈好多人情,就为了这一点,大将军便永远不会为难扶苏茗。
帝王皱眉道:“阿辞……”
这一声愣把还跪在地上没起来的一国之母吓住了,声音是巧合,身形是巧合,可这个阿辞是哪个辞?
扶苏茗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心思细腻,又有手段,不然也不会力压一众嫔妃登上后位,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脑海里闪过,荒谬绝伦无比接近真相。
北燕帝见苏辞望着元宗的星眸难得不再死气沉沉,自然也千依百顺。
但他依然冷声对扶苏茗道:“朕许你母仪天下的殊荣,把后宫交给你管,是因为朕觉得你性子冷淡无争,定能让朕的后宫安静点,如果你做不到,有的是人愿意做。”
扶苏茗脸上依旧清冷,心却被一把刀捅进捅出,火辣辣的疼。
凭什么,当年惊鸿一瞥,她芳心暗许,不顾父兄反对嫁给一个废太子,绝食三日换来父亲倾尽扶苏家的金银助他登位,入宫六年相伴不弃,她性子再冷傲,对他却是无微不至,换来的就是这个吗?
帝王见苏辞温柔地为孩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自己的神色都柔和了下来,“至于宗儿,阿辞若是喜欢,不妨留在殊词宫养着。”